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存在着三种思路:一是从人的欲望的角度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把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与发展归结为人的自然欲望的结果,并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只是在于欲望的过度,只需从道德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的自然欲望进行限制;二是从理性的角度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把市场经济归结为一种理性经济,其中,经验理性主义强调个人自由理性对经济的促进作用,思辨理性主义则强调国家理性对社会的总体控制作用;三是从经济的角度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对经济规律的强调、对劳动价值论的分析都体现了这些要求。但是,在马克思之前,这一思路在理论的深层依据上仍然强调理性的作用,对人性的追问与界定构成这一思路的哲学前提。马克思同样强调从经济的角度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性,但与斯密、李嘉图等人不同,马克思同时强调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必须回到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回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17]。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资本逻辑呈现出来了,资本批判因此成为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的核心和标志。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18]。这就是说,资本不是物本身,但又是通过物并在物中而存在的。同时,作为一种特定的社会生产关系,资本又赋予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最基本和最高的社会存在物,它自在自为地运动着,创造了一个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现代社会:“在土地所有制处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会形式中,自然联系还占优势。在资本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形式中,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一个普遍的劳动体系,——即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人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因此,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人的需要。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19]可见,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利。
资本不仅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而且是人与物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采取了一种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们的劳动中的关系倒表现为物与物彼此之间的和物与人的关系”[20]。人与人的关系由此变成了以物为中介和基础的关系,“物”取得了统治地位。“活动的社会性,正如产品的社会形式以及个人对生产的参与,在这里表现为对于个人是异己的东西,表现为物的东西;不是表现为个人互相间的关系,而是表现为他们从属于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是不以个人为转移而存在的,并且是从毫不相干的个人互相冲突中产生出来的。”[21]由于人与人关系的消隐,物与物的关系直接呈现在人们面前,所以产生了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资本不仅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而雇佣工人只是资本自我增殖的工具;资本不仅改变了与人相关的自然界的存在属性,而且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形态,创造了“社会因素占优势”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22]这就是说,正是资本使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化了。由此可见,资本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存在,就是现代社会的根本规定、存在形式和建构原则,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建制。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即展开资本批判的时候,马克思才真正走向历史的深处,并形成了透视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逻辑,建构了科学的社会批判理论。因此,马克思以商品为起点范畴,以资本为核心范畴展开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本质上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批判。换言之,马克思对本体论的重建,对形而上学和意识形态的批判都是通过资本批判实现的。正是在这种批判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扬弃了抽象的存在,发现了现实的社会存在,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秘密,并由此“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23];发现了人与人的关系以物化方式而存在的秘密,并透视出人的自我异化的逻辑,从而把本体论与人间的苦难和幸福结合起来了,开辟了“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使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了本体论证明。
这表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不仅具有重大的经济学意义,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同时,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仅存在着哲学的维度,而且意味着“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严格表述所不可缺少的理论(哲学)概念的产生”[24]。我们既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也不能从西方传统经济学、“学院经济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实际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已经超出了经济学的边界,越过了政治学的领土,而到达了哲学的“首府”——存在论或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义只有在同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关联中才能显示出来;反之,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更大的概念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只有在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更大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就这种批判代表一个阶级而论,它能代表的只是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的历史使命是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最后消灭阶级。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25]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的科学所在、力量所在和魅力所在。
“文明的一切进步,或者换句话说,社会生产力(也可以说劳动本身的生产力)的任何增长,——例如科学、发明、劳动的分工和结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场的开辟、机器等等,——都不会使工人致富,而只会使资本致富,也就是只会使支配劳动的权力更加增大,只会使资本的生产力增长。因为资本是工人的对立面,所以文明的进步只会增大支配劳动的客观权力。”[26]当代的世界市场体系、国际政治结构和主流意识形态,都证明了马克思这一观点的真理性及其深刻性、超前性,并表明我们仍处在资本支配一切的时代。在当代,无论是对科学技术、价值观念和政治制度的分析,还是对个人存在方式、社会生产方式、国际交往方式的分析,都必须明白资本仍然是当代社会的基本建制,建构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的当代形态,必须以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为基础,否则,任何理论“创新”都是无根的浮萍;同时,又必须明白资本的形态处在历史性的变化之中,因此,随着资本的历史性变化,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也必须历史性地建构,分析资本形态的变化及其在每一历史阶段的主导特征,以实现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的批判。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资本逻辑从自由资本主义到组织化资本主义的转换,从而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从生产关系领域推进到生产力以至文化领域。后现代主义从媒介的变化入手来建构自己的批判理论时,其历史语境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历史语境又有重大差异,这种差异的社会基础就是资本历史形态的差异。
在当代,马克思的哲学构成了众多哲学家的思想资料,这既体现了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效应,又容易造成这样一种理论现象,即将马克思同某一思想家直接加以互释,从而造成理论边界上的模糊。我们应当明白,虽然许多哲学家都直接或间接地吸收了马克思哲学的精神,但他们哲学的历史前提与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前提存在着重大差异,这就导致了哲学逻辑的切入点存在着重要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差异。如果进行资本的历史形态的区分就可以看出,马克思分析的是自由资本主义时期,卢卡奇、葛兰西以至法兰克福学派针对的是组织化资本主义时期,而当鲍德里亚、德里达等人重新反思马克思主义哲学时,面对的是后组织化的资本主义时期。这就使许多以马克思哲学为理论源泉的哲学家,实际上讨论的已不是马克思哲学问题域中的主要问题。这就需要从哲学与历史的相互关系中,对哲学进行历史与逻辑的定位。只有这样,才能真实地区别什么是马克思哲学问题域中的问题,什么是当代哲学问题域中的问题;哲学家如果汲取了马克思哲学的精神,那么,他们是在什么意义上汲取了马克思哲学的精神,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社会批判理论要经过哪些历史与逻辑的中介,才能真正实现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科学的批判。
[1] 《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版,第442页。
[2] 同上书,第445页。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4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页。
[5] 同上书,第72页。
[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2页。
[7] 同上书,第65—66页。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页。
[9] 同上书,第111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1页。
[13] 同上书,第42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4页。
[15] 同上书,第84页。
[16] 同上书,第100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0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392—393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3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3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5—236页。
[23] 同上书,第43页。
[24] [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5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