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感性的存在与理性的存在(1 / 1)

在认识主体自身的存在中,一对基本的矛盾是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关系。认识主体对任何事物的把握,以及在把握事物中所构成的各种矛盾,都根源于人是感性和理性的矛盾的存在。感性与理性的矛盾深切地展现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矛盾。作为认识主体,人既是一个感性的存在,同时又是一个理性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整个哲学史的全部的矛盾,就蕴含在人的感性存在与理性存在的矛盾中。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几乎都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在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当中发现了世界自身的矛盾,发现了人与世界的矛盾。黑格尔认为,哲学的真正开端是巴门尼德,因为巴门尼德提出了存在与非存在的问题。巴门尼德之所以能够把作为认识对象的世界把握为一个存在与非存在的矛盾,就是因为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在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当中,经验的世界或作为认识对象的世界被分裂了。

这就提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人们的感性把握的存在是对象的那种可观察的实体性的存在,而人们的理性看不见这样的存在;反过来,人们的理性所把握的存在是关于对象的内在规定性的存在,是我的感性把握不到的对象的本质。由此,又产生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即感性把握到的现象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理性把握到的本质是真实的存在。反过来,是感性把握到的现象是非真实的存在,还是理性把握到的本质是非真实的存在。一句话,由人的感性和理性引起存在与非存在的矛盾。

感性和理性是人的一对内在的矛盾,而不是一个一先一后的过程。认识的主体既是感性的存在,又是理性的存在,所以,他把经验世界把握为存在与非存在的矛盾。对于感性来说的存在,对于理性来说是非存在;对于理性来说的存在,对于感性来说是非存在。正是对什么是存在、什么是非存在的探求,古代哲学形成了一对范畴,即“本体”与“变体”。整个哲学始于对本体的寻求,寻求最真实的存在。从认识论看,哲学最真实的存在就是源于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为了求解存在与非存在的矛盾,古代哲学形成了本体与变体这一对范畴。

作为人的独特的存在方式,实践活动就是感性与理性矛盾的集中体现:一方面,实践是人的有目的、有意识的自觉活动;另一方面,实践又是人以自己的感性存在去改变世界的感性存在的感性活动。在实践活动中,人的感性与理性是不可分割地融为一体的。以实践活动为基础的人类认识活动,则更为明显地体现为感性与理性的对立统一:一方面,人要以自己的感官去感知外部世界以及人自身的存在,形成关于人与世界及其相互关系的感觉经验;另一方面,人又要以自己的理性思维去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形成关于人与世界及其相互关系的规律性认识。

这就是说,无论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还是在人的认识活动中,人的感性与理性总是处于矛盾状态之中。人类的感觉经验把握到的只能是认识对象的种种现象;人类的理性思维把握到的只能是认识对象的内在本质,由此构成了人的感觉经验与理性思维的矛盾:感性“看不见”本质,理性“看不见”现象,而人却既要“看见”现象,又要“看见”本质,因此,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自觉到这种矛盾,并试图从理论上解释这种矛盾,便构成了哲学史上的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的论争,以及试图弥合这种论争的种种哲学努力。

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使人能够把自己的全部对象都视为矛盾性的存在;反过来说,人的全部对象之所以能够被视为矛盾性的存在,就根源于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理解这个问题,对于理解人与世界、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如其所是的那样存在着,对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自身来说,它并不存在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内容与形式、偶然与必然等等的矛盾,反过来说,事物自身所具有的无限多样的矛盾,对于事物自身来说,都不是作为矛盾而存在的。能够意识到事物的矛盾性存在,是以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为前提的。在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人的感性所“看到”的是对象的个别的、偶然的、现象的存在,人的理性所思想的则是对象共性的、必然的、本质的存在。因此,在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人的全部对象被把握为个别与一般、偶然与必然、现象与本质的矛盾性存在。

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不仅表现为对世界的个别与一般、偶然与必然、现象与本质的矛盾性理解之中,而且更为深刻地表现为对人自身的矛盾性理解之中。人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又是人自身劳动创造的结果,因而人既是自然的存在又是超自然的存在,既是感性的存在又是理性的存在。由此产生的问题是,人作为万物的尺度和人自身的尺度,究竟是以人的自然性作为人的超自然性的尺度,还是以人的超自然性作为人的自然性的尺度,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这个矛盾蕴含着人自身的全部矛盾,也蕴含着人与世界之间的全部矛盾。

对于人的感性来说,存在只能是表象的存在;对于人的理性来说,存在则只能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这就是由感性与理性的矛盾所构成的表象与概念的矛盾。表象的存在构成的对象的现象的存在,被认识主体把握为一种个别的存在;概念性的存在构成的对象的本质的存在,被认识主体把握为一种一般的存在。任何现象的个别的存在都被认识主体把握为一种偶然的存在,而对于概念所把握的一种本质的一般的存在,则被认识主体把握为一种必然的存在。从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去把握经验的对象,也就是把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对象化给事物,从而把事物把握为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偶然与必然的存在。所谓事物的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偶然与必然,是同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密不可分的,是对人来说才有意义的。

正是因为认识主体具有感性和理性,所以,当主体去把握或者说去认识它的对象即客体时,就把客体把握为一种存在与非存在的矛盾的存在了。这是因为,对于人的感性来说的对象的存在,对于人的理性来说是非存在;反过来,对于人的理性来说的存在,对于人的感性来说也是非存在。感性只能把握到对象的形象的存在,从而构成关于对象的形象的表象;理性只能把握到对象的本质的存在,从而构成关于对象的本质的概念。这就是表象与概念的矛盾。正因为如此,对感性、表象来说的存在,对理性是非存在;对理性、概念来说的存在,对感性来说是非存在。从总体上看,就在人的感性和理性、表象与概念的矛盾中,人们把全部的经验对象即客体都把握为一个存在与非存在的对立统一。

只有在人的感性与理性矛盾的意义上,人们才能够真实地去理解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偶然与必然这样一些范畴。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在人的认识过程以至全部活动过程中不是抽象的,而是表现为人的表象的存在和概念的存在之间的关系。感性的存在都表现为表象的存在,理性的存在都表现为概念的存在。在表象中,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一种现象的、个别的、偶然的存在。与此相反,在人的概念的存在中,全部存在都变成了一种本质的、一般的、必然的存在。

真正理解表象与概念的矛盾关系,还需要理解对象与表象的关系。人们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尝到的、摸到的一切,都是人们看、听、嗅、尝、摸的对象,即外在于人们的意识的存在。人的意识的最基本功能,就在于它把看、听、嗅、尝、摸的对象变成人的脑海中的存在——感觉和知觉形象的存在。当着我们说某种事物在脑海中“浮现”或在脑海中“萦绕”的时候,那种“浮现”或“萦绕”的事物已经不是当下看、听、嗅、尝、摸所构成的感觉和知觉形象,而是这种感知觉形象的再现——表象。

按照普通心理学的定义,表象,就是“感知过的事物在头脑中的再现”。这种“再现”具有直观性的特点,如在唤起视觉记忆表象时,就仿佛在脑中看到这种事物一样;同时,这种“再现”还具有概括性的特点,如能在头脑中再现“马”的形象、“牛”的形象,而不必是某匹马或某头牛的形象。表象的直观性和概括性,给人提供了超越时空的世界——脱离特定的时间、地点和条件而“浮现”或“萦绕”在人的“脑海”中的各种各样的形象的世界。

表象与对象的关系是以映象为中介的。如果说映象是把对象“移入人的头脑”,表象则是在人的脑海中不断地“唤醒”已经“移入人的头脑”的种种关于对象的映象。因此,要理解表象的超越性,需要探讨对象与映象的关系。

如果把世界上的一切存在区分为物质和意识两大类存在,那么,就可以把这两大类存在称作意识外的存在和意识界的存在。这样,就可以清楚地理解对象与映象的关系:其一,映象不是对象,对象是意识外的存在,而映象则是意识界的存在;其二,映象是关于对象的映象,是把意识外的存在变成意识界的存在。由此产生两个问题:一是人的意识活动如何把意识外的存在变成意识界的存在;二是人的意识活动所构成的意识界的存在与意识外的存在的关系。

关于第一个问题,即对象如何变成映象的问题,需要高级神经生理学、脑科学和心理学以及信息论等实证科学来回答;关于第二个问题,即映象与对象的关系问题,则是哲学关注的问题。

映象是把意识外的存在变成意识界的存在,因此,映象总是关于对象的映象。对此,马克思有两句人们广为引证的名言:一是“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6];二是“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7]。

客观世界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存在的。“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离开我们人类而独立存在。”[8]在它未成为人的认识对象之前,它是纯粹的“自在之物”;当它一旦成为人的认识对象,它就构成了人的意识界的存在——映象。映象不是对象,而是“被意识到了”的对象、“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对象。这就是说,作为意识界的存在,映象并不是纯粹客观的存在。所谓意识的内容是客观的,只能是指映象来源于客观的对象,而不能把映象本身说成是客观的。

人的认识以映象和表象的方式而使对象得以“映现”和“再现”为意识的内容,这首先是在生理和心理的意义上体现了人类认识的超越性——把外在的对象变成了内在的映象和表象。进一步看,作为人的认识形式,感觉、知觉和表象又在社会遗传的意义上体现了认识的超越性——把自在的对象变成了人所理解的、具有文化内涵的映象和表象。表象既是再现映象的形式,又是映象在人的头脑中再现的内容,因而是再现映象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再现映象的表象,不仅是一般地超越特定的时间与空间而再现映象,而且以语词“呼唤”、“调遣”各种表象,以语词“重组”、“构建”各种表象,并以语词“创造”、“创建”各种表象。语词,不仅对使用它的每个个体而言是超时空的,而且它还以“历史文化的水库”的形式实现其社会性的历史遗传。

人的认识活动不仅以语词“呼唤”或“调遣”表象,而且以语词“重组”表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这一个个相互独立的表象,在词人马致远的笔下,被组合为一种超越纯粹表象组合的表达人生况味的艺术意境。作为这首作品的读者,如果只是孤零零地“再现”关于“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映象”,就会成为一组互不相干、毫无意义、索然无味的“表象”。然而,正是人的“历史文化的水库”——语词——以其文化的内涵“重组”了表象、照亮了表象,这一首由诸种表象构成的图景,才引发了人的情感的共鸣和无尽的遐想。

人的认识活动不仅以语词“重组”表象,也以语词“创造”表象。人的认识之所以能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正是由于认识以语词而构建了人的表象的“小宇宙”。语词使表象得以千变万化、千姿百态地“组合”与“重组”,也使表象获得“意义”与“意境”。正如陆机所说的那样,“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语词使表象获得了远远大于表象、远远超出表象的文化内涵。正是凭借这种文化内涵,人的表象实现了自我超越——不仅仅是“再现”映象,而且是“创造”形象,从而使人给自己构成自己所要求的世界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