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本体论既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也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不是所谓的世界的“终极存在”,也不是那个所谓的“不可言说”的“存在”,而是“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以明确的语言把新唯物主义本体论与旧唯物主义以及唯心主义本体论的本质区别表述出来:“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8]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的权威是全方位的,它不仅体现在认识论之中,而且搏动于自然观、历史观以及辩证法之中:在自然观中,实践构成了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分化和统一的基础,从而扬弃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在历史观中,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社会的本质,是“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二位一体”的基础,从而消除了物质的自然和精神的历史对立的神话;在辩证法中,实践构成了自然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分化和统一的基础,实践本身就内含着否定性的辩证法,从而使自然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之间达成了真正的和解。因此,马克思不仅从客体的形式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更重要的,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并“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从而真正理解“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并创立了一种新的本体论,即实践本体论。
马克思是通过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本体论,尤其是黑格尔本体论的批判来否定传统本体论,建立实践本体论的。由于黑格尔哲学是传统哲学的发展顶峰,黑格尔的本体论是传统本体论的集中体现,所以,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及其本体论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整个传统哲学及其本体论的批判。
黑格尔是以抽象化的人类理性——绝对精神——作为世界本体的。按照黑格尔的观点,绝对精神经过自身逻辑阶段的否定性发展,外化、异化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尔后再经过人的意识的否定性发展达到自我意识,认识自然界和社会的本质,认识绝对精神本身。这样,绝对精神通过概念的展开、外化、发展,最后又扬弃全部外化、异化回到自身,实现自我。黑格尔实际上是把本体论的演化归结为逻辑范畴的自身运演,历史被看作是“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9]。“既然把任何一种事物都归结为逻辑范畴,任何一个运动、任何一种生产行为都归结为方法,那么由此自然得出一个结论,产品和生产、事物和运动的任何总和都可以归结为应用的形而上学。”[10]马克思指出,黑格尔以为世界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就是他思维中发生的一切,“以为他是在通过思想的运动建设世界;其实,他只是根据绝对方法把所有人们头脑中的思想加以系统的改组和排列而已”[11]。实际上,“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往在一起的”。“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2]
“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3]马克思深刻地认识到,对传统本体论的批判不能停留在理论层面,必须从“理论批判”走向“实践批判”,只有消除现实生活过程中的矛盾和异化才能真正克服传统本体论的弊病。由此,马克思把对传统本体论的理论批判延伸到对现实生活的实践批判,从而实现了本体论的实践转向,建构了实践本体论。传统本体论是以一种抽象的、超时空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存在问题,实践本体论则从实践出发去理解和把握人的存在,从人的存在出发去解读存在的意义,从而使本体论从“天上”来到“人间”,使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了本体论的证明。
任何一种哲学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本体论,至少有“本体论承诺”。马克思主义哲学当然有自己的本体论。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就提出过本体论问题,论述了“本体论的证明”和“本体论的规定”;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本体论的肯定的问题”,认为“人的感觉、**等等不仅是在[狭隘]意义上的人类学的规定,而且是真正本体论的本质(自然)肯定”。“只有通过发达的工业,也就是以私有财产为中介,人的**的本体论本质才能在总体上、合乎人性地实现。”[14]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集中论述了人的存在的问题,这实际上就是本体论问题。卢卡奇正确指出,马克思没有写过专门的本体论著作,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最终的意义上都是关于存在的论述,即都是纯粹的本体论”[15]。马克思主义哲学扬弃了传统本体论,但没有抛弃本体论,这如同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了传统哲学,但没有抛弃哲学一样。如果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抽掉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失去了立论的根基,就会被架空。实际上,马克思对黑格尔、费尔巴哈哲学以至整个传统哲学的批判,对现代唯物主义的建构,就是从本体论的层面上发动并展开的。
马克思对传统本体论的批判不同于海德格尔对传统本体论的批判。
海德格尔是从所谓的存在与存在者的“本体论”差别着眼,展开对传统本体论批判的。海德格尔哲学实质上是以一个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存在”为核心建立起来的一种形而上学,它在“此在”和一切存在者背后设立一个不可言说的神秘的存在,一个一切皆由之出而它自己却隐身晦暗之中的本体。问题在于,如果不依据存在者,无法通达存在,把存在从存在者那里剥离开来,恰恰切断了通达存在的道路。实际上,游离于存在者之外的抽象的存在是不存在的,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对存在的追问必然落实到存在者那里。纯而又纯、什么都不是的存在是不存在的,这种“存在”只能是一种想象的产物。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不乏真知灼见,但最终走上了神秘主义这一不归之路。
马克思则是从对象性存在与非对象性存在的关系着眼,从实践这一对象性活动出发,展开对传统本体论批判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实践是对象化的活动,人的存在是一种对象性存在,非对象性的存在物只能是思想上虚构出来的抽象的东西,“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一个存在物如果本身不是第三者的对象,就没有任何存在物作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它没有对象性的关系,它的存在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不存在的,“一个存在物如果不是另一个存在物的对象,那么就要以不存在任何一个对象性的存在物为前提。只要我有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就以我作为它的对象”[16]。对象性的存在物之所以能够进行对象性活动,根源就在于它的本质规定中包含着对象性的东西,就在于它本身是被对象所规定的。“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17]这就突破了传统本体论对存在的理解,开启了本体论以至整个哲学发展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