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对形而上学与建立“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1 / 1)

就起源而言,马克思哲学无疑属于西方哲学;从西方哲学的发展历程来看,马克思是近代西方哲学的终结者和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创者,马克思哲学无疑属于现代哲学范畴,其理论标志就是,马克思在19世纪中叶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马克思哲学从根本上终结了形而上学,并使西方哲学从传统形态转向现代形态。

这里所说的“形而上学”,不是指它的转义,即与辩证法相对立意义上的思维方法,而是指其本义,即关于超验存在之本性的哲学。这种哲学形态力图从一种永恒不变的“终极存在”或“初始本原”出发去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本性以及人的本性和行为。从起源上看,形而上学形成于柏拉图哲学,后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书中达到了系统化程度。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形而上学就是“第一哲学”,即关于存在之存在的学说,或者说是研究超感觉的、经验以外的对象的学说。概而言之,形而上学所追求的是一切实在对象背后的那种终极的存在,并把这种存在看作是事物的具体和特殊的存在及其各种特性的基础,即本体,然后据此推论出其他一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以“寻求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为宗旨,因而是一切智慧的“最高的智慧”。

形而上学在对存在的存在和世界终极根据的探究中,确立了一种严格遵循逻辑的推理规则,即从公理、定理出发,按照推理规则得出必然结论。这无疑具有积极意义,标志着理论形态的哲学的诞生。然而,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直到黑格尔,形而上学中的存在日益脱离现实的事物和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抽象化的本体,甚至成为一种君临人与世界之上的神秘的主宰力量。“形而上学响应作为逻各斯的存在,并因此在其主要形态上看,形而上学就是逻辑学,但却是思考存在者之存在逻辑学,因而就是从差异之有差异者方面被规定的逻辑学:存在——神——逻辑学。”[1]这里,存在和存在者被混淆了,人的存在被遮蔽了。人的创造性和主体性,人的自由和价值都被消解在这种抽象的本体之中,而不管这种抽象的本体是“绝对理性”还是“抽象物质”。

同时,形而上学又逐步演变成一种凌驾于一切科学之上的“科学的科学”,它自视发现了最普遍、绝对可靠、自明的理性概念和原则,从而能够推演出全部知识甚至存在的体系。换言之,哲学成了全部科学和知识的基础。实际上,这是一种虚妄,是“对哲学的本质过于奢求的期望和要求”,并成为一种语言霸权,束缚和限制了科学的发展。正如恩格斯所说:“一旦对每一门科学都提出要求,要它们弄清它们自己在事物以及关于事物的知识的总联系中的地位,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就是多余的了。于是,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仍然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其他一切都归到关于自然和历史的实证科学中去了。”[2]

到了19世纪中叶,随着自然科学的独立化并“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并凸显了人的异化了的生存状态,人们开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于是,这种脱离了实证科学,脱离了人的存在的形而上学便失去了自身的神圣光环,“变得枯燥乏味了”。随着时间的推进,形而上学不仅“在理论上威信扫地”,而且“在实践上已经威信扫地”[3]。反对形而上学因此成为一种潮流,一种时代精神。马克思以其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这一趋势,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并断言:“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4]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正是马克思本人。

从历史上看,近代唯物主义,尤其是法国唯物主义一开始就具有反对形而上学的倾向。在培根那里,唯物主义还“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5]。在孔狄亚克眼中,“形而上学不是科学”,而是“幻想和神学的偏见”。然而,近代唯物主义的发展却使它事与愿违,即从提出以人作为哲学的中心并倡导人的创造性发展到以“物质”为主体并“敌视人”[6],刚从神权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的人在此又变成了一架“机器”,那种脱离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的物质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为了在自己的领域内克服敌视人的、毫无血肉的精神,唯物主义只好抑制自己的情欲,当一个禁欲主义者。它变成理智的东西,同时以无情的彻底性来发展理智的一切结论。”[7]“以无情的彻底性来发展理智的一切结论”,使得近代唯物主义又把哲学变成了一种无所不包的形而上学体系。这是一个庞大的“自然体系”,人和人的存在都被消解于抽象的自然之中。

这就势必导致哲学的转向,即探讨认识主体的能动性,并突出自我意识作用。执行、完成这一“转向”并因此声名显赫的是康德和黑格尔,而且黑格尔又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包罗万象的形而上学王国。正如马克思所说,“黑格尔天才地把17世纪的形而上学同后来的一切形而上学及德国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并建立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从而使形而上学“在德国哲学中,特别是在19世纪的德国思辨哲学中,曾有过胜利的和富有内容的复辟”[8],即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以最宏伟的方式概括了哲学的全部发展”,并使形而上学与概念辩证法融为一体了,整个世界被描述为处在不断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过程之中。

然而,黑格尔只是在形式上肯定了人的能动性,由于他把人仅仅看作是绝对理性自我实现的工具,所以又从根本上彻底地剥夺了人的能动性、创造性和主体性。这就是说,在黑格尔哲学中,不仅本体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人也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人的本质不是存在于人的现实存在中,而是存在于“人”的概念中,是“人”的概念的外部表现。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人的自由和尊严在此都被消解于思辨的形而上学体系中,人的存在消失在“绝对理性”的阴影之中。如果说柏拉图哲学是全部形而上学的真正滥觞,那么,黑格尔哲学就是全部形而上学的巨大渊薮。一句话,黑格尔哲学是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和发展顶峰。全部现代西方哲学就是从批判黑格尔哲学开始的,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则意味着对“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

在哲学史上,马克思和孔德同时举起了批判形而上学的旗帜。在时代性上,马克思的反对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具有一致性,二者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实际上是对西方近代哲学以及整个传统哲学的批判,这是现代精神对近代和古代精神的批判;在指向性上,马克思的反对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却有本质的不同:孔德从自然科学的可证实和精确性原则出发批判形而上学,力图用实证科学精神来改造和超越传统哲学,并把哲学局限于现象、知识以及可证实的范围内;马克思则从人的存在出发去批判形而上学,认为反对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转换自己的理论主题,关注人类世界、人的存在,对人的异化了的生存状态给予深刻批判,对人的价值、自由和解放给予深切关注。所以,对马克思哲学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消除人的异化的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