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由它枯,任它荣
唐代的药山惟俨禅师有两个弟子,一名道吾,一名道膺。这天,师徒三人在禅院中打坐,禅师见院中一棵树长得很茂盛,旁边一棵树却即将枯死,便指着两棵树问两个弟子:“那两棵树,是枯的好呢?还是荣的好?”
道膺说:“荣的好。”
道吾说:“枯的好。”
恰好一个小沙弥从旁边走过,药山又问小沙弥。
小沙弥说:“枯的由它枯,荣的任它荣。”
三个答案,哪个比较高明呢?
是小沙弥。尽管他未必真的彻悟了人生,但歪打正着,恰好道出了禅家的人生态度,尤其是“面对生死”这一老大难问题的态度。
忘了是哪位西方作家在作品中写过,“小时候,我曾经以为我是个例外,直到死神迫近,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也逃不出他的魔掌……”相信大多数人也曾有过类似的美好幻想。这大概也是很多人信佛、信道、信上帝、信各种宗教的原始初衷,即人们信仰一些宗教,并不是想忏悔,而是想超脱生死,成仙得道,与天同寿。应该说,这种想法本身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有一种宗教确能让人超脱生死,我第一个去信它。然而,如果我们进一步问,“与天同寿”就能彻底解决生死问题吗?答案让人郁闷,因为从理论上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寿命,天的寿命再长,终究还是有其寿命的,而不是无穷无尽,早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说简单点,不管活多长,人总是要死的。这实在令人伤心——至少对从前的我来说是这样。
相信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感受。人们之所以畏惧、纠结、痛苦于生死,主要原因或许并不是因为大家胆小,也不是人心不知足,而是因为生死不可预测、不能控制。所以,一提到生死,或者遭遇生死难关,再聪慧的人也往往变得愚蠢,再勇敢的人也往往变得懦弱,再坚强的人也往往变得脆弱。所以,人们干脆不提它,处处忌讳着与“生死”尤其是与“死”有关的话题。
然而,怕也没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死是痛苦之事,但不是最痛苦的事。最痛苦的事,恰恰是人明知怕死也没用,还要怕死,从而影响了自己的心情,让自己天天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生不如死。
所以禅家开导世人,要“枯的由它枯,荣的任它荣”。人们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亡,从种子萌芽开始,从胚胎萌芽开始,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这是自然规律,也是生命的规律,谁也无法阻止,无法逆转。每一棵树,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枯萎;每一个人,都无法阻挡大自然的残酷脚步,所能做的只能是“枯的任它枯,荣的任它荣”。
我们之所以认为“枯的任它枯,荣的任它荣”这句话高明,并不仅限于此,而是因为它在揭开人生残酷一面的同时,也告诉了我们,大自然自有其温情的一面。对于一棵树来说,枯死了,便永不能再复活,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除非它不是真的枯死。然而伴随着它的死亡,它是不是会留下许多种子,延续自己的基因?动物也是如此,小到蝼蚁细菌,大到巨鲸猛象,生老病死,谁都难逃,但生物都会留下自己的后代,延续生命,是不是?为什么包括野兽在内的所有生物都会像爱自己一样爱自己的后代,甚至宁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障孩子的性命?因为孩子正是它们自己的延续啊!
如能理智看待,我们还应认同,这其实是大自然最好的安排。这样,至少可以在最大限度上保证物种的延续。相反,假设造物主可以让生物在基因上做到不衰老,不生病那样,生物或许从理论上来说可以达到不死、不病、不老,但谁能保障它不出点别的意外呢?
还可以进一步联想,如果造物主既不让生物死,同时又让生物繁衍,那结果又会如何呢?首先是地球上挤满生物,其次是生物为了争夺生存资源,自然而然地选择消灭别的生物。到最后,还是要死,那样的死,岂不是比衰老导致的死亡更惨?
上述这些,并不都是禅家的理念,而是我自己对生死的一些思考。下面我们回归正题,再来看一个与生死有关的禅宗故事:
据说,一休自幼聪明过人。当他还是个小沙弥时,他见师父有一只来自中国唐代的瓷杯,非常珍爱。每次使用杯子时,师父都是小心翼翼。可惜的是,有一天,一休给师父打扫房间,一不小心把杯子打破了。一休非常愧疚,也怕师父斥责自己。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师父的脚步声,一休赶紧把打破的茶杯藏在背后。当师父踱进房门时,一休已经想好了对策。
一休问师父:“师父,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师父答道:“这是自然之事。世间的一切,都有死期。有生就有死嘛。”
一休听了,立即拿出打破的茶杯,说:“师父,您的茶杯死期到了!”说完,一休把茶杯碎片放在桌子上,也不等师父有所反应,就溜出了房门。
万物有生就有死,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自然规律,区别只在于坦然不坦然。没有死,又哪里显得出生的意义?与其效仿痴人枉费气力求什么长生不老,不如好好地活着,每一天都活出质量、品位与气度。人如此,物也如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古董也是一个茶杯,既然它的死期已到,大限难逃,何不让它死得痛快点、潇洒点、幽默点?
佛家说:“人身难得。”今已得,剩下的只是珍惜与不珍惜、觉悟与不觉悟、能不能坦然的问题。法国大哲学家布莱士·帕斯卡也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于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置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人的伟大是那样地显而易见,甚至于从他的可悲里也可以得出这一点来……因为若不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有谁会由于自己不是国王就觉得自己不幸呢?人们会觉得保罗·哀米利乌斯不再任执政官就不幸了吗?正相反,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已经担任过了执政官乃是幸福的,因为他的情况就是不得永远担任执政官。然而人们觉得柏修斯不再做国王却是如此之不幸——因为他的情况就是永远要做国王——以致人们对于他居然能活下去感到惊异。谁会由于自己只有一张嘴而觉得自己不幸呢?谁又会由于自己只有一只眼睛而不觉得自己不幸呢?我们也许从不曾听说过由于没有三只眼睛便感到难过的。可是若连一只眼睛都没有,那就怎么也无法慰藉了。”
一句话,让我们感恩生命吧!我们主宰不了宇宙,但我们可以活出自己的小宇宙;我们无法长生不老,但我们可以尽量创造更灿烂的人生;我们甚至创造不了更灿烂的人生,但我们至少可以做到把握自己的心情,时刻保持一份好心情。事实上,一个人如果连这一点也悟不透,即使真有长生不老,对他来说也无异于一种没完没了的折磨!
2.回家
一个患了爱滋病的男孩,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回光返照之际,他问爸爸:“我会死吗?”父亲心如刀绞,但仍微笑着回答:“是的,我的孩子!”男孩又问:“死很可怕吗?”父亲回答:“不,一点都不可怕,死后会去天堂,天堂是每个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就像我们外出旅游,玩得很高兴,但同时也很累,于是我们盼着回家去。死亡就像回家!”
——上面这个桥段,出自一部名为《永不放弃》的美国电影。死亡就像回家!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沉重无比。死亡,这是个悲凉而沉重的话题,死后未必是回家,毕竟谁也没有回去过。即使它真的如回家,也没有人愿意回去。但人生就是如此,谁也躲不过那最终的归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的心找个归宿。你可以把它看成地狱,也可以把它看成是天堂。一个人,只要满怀着回家的心情,即使是死亡,至少也不再那么令人恐惧。
与之相比,佛家的生死观可能更容易让人接受。佛家认为,人生如同住店,早晚都是要走的。不过佛家并不认为死亡就是回家,而是认为一切皆在轮回中,死亡也如住店,早晚都还是要转世投胎的。所不同的仅仅是下辈子投什么胎而已。对普通人来说,这个理论不啻最大的福音。因为死亡与活着,不过轮回的两面,死是暂时死,终究还会活,有什么可悲的?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的想法,是怕死的人一厢情愿的想法,也是世俗化了的佛法。我们在前面已经无数次从正面侧面提及,佛家的基本教义,是引导世人超脱生死轮回,因为轮回在佛家看来非但不是福音,反倒是个不断受苦的过程。只有超脱生死轮回,才能进入不生不死的最高境界。“不生不死”,这四个字似乎又让人看到了福音,尤其是后面两个字——“不死”。然而,“不死”前面不还有“不生”两个字吗?连“生”都没有过,还谈什么“死”呢?说白了,佛家的根本宗旨还是让人放下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执着,在还能把握的情况下,珍惜难得的人生。至于有些人愿意相信人死之后终究要活过来,那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佛经中有一个故事:
有—个妇女,丈夫抛弃了她,她唯一的一个孩子又得病死了。妇女痛不欲生,抱着死去的孩子来到佛祖面前,请佛祖发大慈悲,无论如何要救活她的孩子,否则她也不要活在人世上了。佛祖说:要救活你的孩子也不难,但你必须去找到一户从来没有死过一个人的家庭,向这家人讨来一粒芥菜籽,我就能救活这个孩子。这个妇女满怀希望,几天几夜没合眼,没停步,走了无数的家庭,但却没有一个家庭是从来没有死过一个人的!最后她总算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每个家庭都经历了死去亲人的痛苦。佛祖顺势教导这个妇女说:死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要想解脱生死的烦恼,唯有皈依佛门,达到涅槃境地。于是这位妇女皈依佛门,出家做了比丘尼。
看到了吧,佛祖对于生死,也是无能为力的,他只能让人从理论上超脱死亡带来的痛苦。
人生如同住店——这也不是佛家的专利。魏文帝曹丕有诗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意思就是说,人生在世,就如同临时寄放在世间的物件,发那么多愁做什么?从积极的角度看,人身难得,如今已得;人生短暂,但总比没有强!至于来生,何必那么贪心!从悲观的角度看,人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这出悲剧至少是以喜剧开头的,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悦的片花,切不可对那些仅有的喜悦视而不见,让悲剧悲上加悲。无论怎么说,要紧的是过好今生,而不是让诸如“前世”、“来世”之类的概念困扰当下的生活。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道家的生死观。在这一领域,最著名、最高明的人士恐怕非庄子莫属。
《庄子》中记载,庄子的妻子死了,他的朋友惠施前往吊唁,一进门,却发现庄子坐在地上,一边敲打着瓦盆一边唱歌。惠子说:“妻子跟你生活了一辈子,给你生儿育女,照顾你,如今死了,你不伤心也就算了,还敲着瓦盆唱歌,这也太过分了吧!”庄子说:“你说得不对。她刚刚去世的时候,我何尝不难过得流泪!只是细细想来,她最初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也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恍恍惚惚之间,那最原始的东西经过变化产生了气息,又经过变化产生了形体,又经过变化产生了生命。如今又变化如初始状态,这种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样运行不止。现在她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而我却还要哭哭啼啼,这不是太不通达了吗?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这段话集中表现了庄子的生死观。在庄子看来,生和死都是自然之事,由无生命变为有生命,由生命到死亡,都是自然而然的,不必为生而高兴,也不必为死而悲痛。因为悲痛也没用。
对自己的生命,庄子同样很看得开。
《庄子》中记载,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打算用很多好东西为老师陪葬。庄子却说:“我把天地当棺椁,把日月当连璧,把星辰当珠玑,万物都是我的陪葬。我陪葬的东西难道还不完备吗?哪里还用得着再加上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弟子们又说:“那棺椁至少得用吧,否则我们担忧老师的遗体被乌鸦和老鹰啄食。”庄子说:“弃尸地面将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深埋地下将会被蚂蚁和蛆虫吃掉,夺过乌鸦老鹰的吃食再交给蚂蚁蛆虫,这是多么的信心!”
好一个达观的庄子!人从自然中来,就应该回到自然中去。没有乌鸦、老鹰、蚂蚁、蛆虫这些清道夫,自然也会不自然。只有在它们的帮助下,人类才能尽可能的“尘归尘、土归土”。
当然,我们都知道,庄子的“道家”是学术上的“道家”,而不是后世宗教上的“道家”。宗教上的“道家”,我们也已经讲过,其最吸引世人的地方,是倡导通过修炼得道成仙,吸风饮露,长生不老,用南怀瑾老先生的话说,这比佛家和基督教等都高明。
但是,所有这些,高明也好,不高明也罢,都只是理论而已。理论之外,死亡还在那儿摆着。当然,你可以不叫“死亡”,叫“涅槃”,叫“羽化”,叫“上天堂”,但说白了,还不是一个“死”字?原谅我把很多人头脑中唯一的一丝盼望都打上了残酷的烙印,但这就是我一个无神论者的真实想法。而我这么做的唯一目的,无非一句话:但愿活着的人都懂得珍惜,但愿大家在面对死亡时都能坦然,而不是在它还没到来时就备受其扰,而在大限将至时又生出种种遗憾:如果上天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一定会……
当然,这些仅仅是针对于自己的生死观而言。如果换作是你的亲人朋友面临死亡,自然另当别论。事实上,我在去探望我那不幸罹患白血病的舅舅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应该怎么说呢?倪萍在《姥姥语录》中写道:
……勇敢地面对死亡,接受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给自己打气儿,也试着给姥姥减少恐惧。
“这都是知道自己死不了的人给快死了的人送的不花钱的礼,一点用也不管。”姥姥笑着说出了一个真理。
“那管用的是什么?”
“管用的就是那个假话,你的病能好,你死不了。”
——你可以顶天立地笑谈自己的生死,但不会说话,千万别拿他人的生死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