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个老友的信
王煜 译
至今还未有哪位自杀者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如实地记录下来。这大概可归因于自杀者的自尊心,或可归于他们对自己的心理活动并无太多兴趣探究一二。但我却想在这封最后寄给你的信中,将这种心理清楚无误地说与你听。虽然我大可不必特地和你说明自杀动机。德雷尼埃[1]在他的短篇小说中曾描写过一个自杀者,这位自杀者并不知晓自己究竟为何自杀。你在报纸的社会版上可能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自杀动机,如:生活困难、疾病侵扰、精神痛苦等。但以我的经验来说,那并非动机的全部,只能算是形成动机的过程。自杀者一般都像德雷尼埃所描写的那样,并不知自己为何自杀,就像我们的行动一样,里面总是包含着复杂的动机。我自杀的动机说来大概仅是因为我有种隐约的不安,对我的未来隐约有某种不安。你也许不信这话,但近十年来的经验已使我明白,除非与我亲近的人中有处于和我差不多境地的,否则我的这些话对他们来说,就如风中之歌一般随风消逝。因而我并不怪你……
近两年来,我一直想的净是死的事。在这期间,我阅读了曼因莱德尔,感触颇深。他用抽象的语言巧妙地描述了通往死亡的路程。但我想在此更为具体的描述下同一件事情。相比于自杀的念头,对留下来的家人的同情就对我而言不那么重要了。对此,大概连你也会以inhuman(非人性的)来评价我。不过,这些话倘若被视为非人性的,那么我确实存在非人性的一面。
无论何事,我都有义务将其如实描写出来。(我也剖析过我对未来的隐约不安,我已几乎尽数写进小说《某傻子的一生》中。这篇中,我刻意没有写社会环境,即封建时代在我身上的投影。至于为什么刻意不为,是因为至今我们还多少仍旧身处封建时代的阴影之中。我试图在这种历史舞台之外,另外搭些背景、照明和登场人物,我想写的多是我自己的举动。再者,对于生长于这种社会环境下的我们而言,能否看清它,我是持保留意见的。)首先,我考虑的是如何才能没有痛苦地死去。自缢,是符合这一目标的最佳办法,但我一想到自缢时的形象,实在是会让我从美感层面上嫌恶。(我曾在爱上某个女人时,因她的字太差而很快对她没了爱意。)跳河而死呢?这也不行,因为我是会游泳的,难以达到目的。就算能死成,那也会比上吊痛苦许多。让车子碾死,也违背我的死亡美学而只能不选。用手枪和刀的话,我有可能因为手抖而失败。跳楼,无疑会很难看。鉴于以上分析,我决定服毒而亡,估计会比自缢痛苦些。但它也相对来说有优点,比起自缢,服毒而亡后的形象会好些,而且难以被救活。只是对我而言,弄到毒药有些不易。我在下定决心自杀后,就开始想尽办法弄到毒药。同时还想积极学习毒理学知识。
我其次考虑的是在哪里自杀。我的家人在我死后,仍要靠我的遗产过活。我的遗产不过百坪(约330平方米)土地、房子和著作权版税和两千元存款。如果死于家中,我的房子可能会无法出售,这就会是个烦心事。这时我格外羡慕那些有别墅的资产阶级。你也许会觉得我以上的话很可笑,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在考虑自杀地点时,以上的困扰确实存在且无法回避。现在我只是期望除了家人外,尽量不让外人看到我的遗体。
但我在确定了自杀办法后,仍有半分留恋想活着。因此,我需要一个跳板,让我通向死亡。(我并不像西洋人信奉的那样,把自杀看成是罪恶。佛祖在《阿含经》里对他徒弟的自杀表达了肯定,哗众取宠之徒大概会把佛祖的肯定曲解为“除了不得已的情况”吧。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不得已的情况”,并不是一定要遇到眼睁睁地看着更加悲惨死去的情况。任何人的自杀都是遇到了对他而言“不得已的情况”。但在未到“不得已的情况”前就选择自杀的,确实是需要勇气的。)起到跳板作用的,往往是女人。克莱斯特[2]在自杀前,曾劝诱他的男性友人与他一起自杀。拉辛也曾想和莫里哀、布瓦格一起跳塞纳河。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只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一起死,但这事因我们俩自身的一些原因是不可能了。后来我渐渐有了即使没有跳板也能死成的自信,并非源于无人能和我一同去死,而是因为逐渐变得感伤的我觉得死别前应该要体恤我的妻子。同时,也是因为我明白一个人自杀比起两个人一起自杀要容易得多。一个人自杀便于自由选择自杀时间。
最后,我考虑的是如何巧妙自杀而不被家人察觉。经过数月的准备之后,我有了些自信。这方面的具体细节,我不打算细说,为了那些给予我善意的人。当然,即使我写出来,也不至于构成协助自杀罪的。(这个罪名真的可笑至极,如果这样就有罪的话,不知道将会增加多少罪犯。药房、出售枪支和剃刀的商店,即使这些卖家声明他们并不知道买家要买来自杀,但只要在语言和表情上流露出一些我们人类的想法的话,就可能会被怀疑。而且要是这样论的话,社会和法律本身也属于犯了协助自杀罪,其最终突显出的是这些犯人拥有的是多么温柔的心。)如今的我已冷静地做好自杀有关的准备,每天都与死神游戏。接下来,我的心境大抵会接近曼因莱德尔的描述。
我们人类,说到底不过是人面兽,和兽一样本能怕死。所谓人的“生命力”,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别称。我自己也是一只人面兽。但我身上的动物本能,如厌倦食色这方面已经逐渐消失。我现今身处如同冰窟窿般透明的、病态敏感的世界。昨晚我和一个妓女谈起她的工资,愈加觉得苟活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若我能心甘情愿地长眠于世,那么对我而言,就算够不上是幸福的,也算是和平的。我何时能果断自杀,这还得画上问号,唯有大自然在这个阶段对我来说比平时更美。一边爱着大自然,一边意欲自杀,你也许觉得我很矛盾。是因为我是将死之人,大自然的美才被我收入眼底的。我比别人看得更多、爱得更多,我积累了多少苦难,也就得到了多少满足。
望你在我死后几年内收好此信,不要公开发表,因为目前很难确定我最终是否会采取病死一般的方式自杀。
附记:我读了恩培多克勒[3]的传记,意识到人想成神的欲望多早前就存在了。写这封信时,我在意识范围内,并未把自己当作神,而把自己视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还记得20年前,我们在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下,谈论埃特纳火山和恩培多克勒吗?那时候,我仍是想成神的一员。
1927年7月
[1]德雷尼埃(1864—1936),法国诗人、小说家。
[2]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剧作家、现实主义诗人。
[3]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