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于我,已是一种宿命。
在普兰邮电局的一次通话,使我明白我已走了多远——我处在朋友们认定的大地的边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知道我所在的具体位置,很多人没留意过这个地方,哪怕仅仅是在地图上。
但她是知道的。她的心一直跟随着我的行程,像一个影子,准备在我滑倒时,扶我一把。我在狮泉河写过一封信,那封信走了30多天。而她则每天写一封信,通过心的邮路寄给我,想象中肯定我已经收到。她的祝愿使我得以返回。因为爱,她相信我肯定能够回去。这是我回到万里之遥的她的跟前时,从她写给我的厚厚一摞信中得知的。
而另一位在更远处的京城的朋友则担忧地问我:“你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能够走回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过了好久才说:“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朋友沉默良久,并没有追究这句话的出处,只是真诚地说:“还是回来,无论走了多远,总能回来的。”
而我当时纯粹是“无家之游”。我像一个明朝时期的浪子,以颓丧的态度来选择这种生存放逐的方式。在这种现实(转瞬即为历史)困境中,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我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这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
我觉得自己连何心隐也不如,他还能够像他的老师一样,率性所行,纯洁自然,做一个行为与语言的浪子——在明朝专制腐败的政治环境中,做这样的浪子是十分危险的,时时都可能招来祸端。而我只能沉默。何心隐可选择“烈烈而死”,可我仍然碌碌于世。在语言的流浪之路上,何心隐自然是词锋锐利,蹈厉扬风,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语言的翅膀被权力的铁腕揉得粉碎——可他毕竟做了啊!
我不知何以想起了明朝这个阳明学派的第四代传人。这大概是因为作为“语言”浪子的他,却在语言上失败了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他个人的命运,也不是当时文人生存性的失败。
他们以“弃家”来使自己的个体生命与世俗世界隔开。这是在走向生命本质自由的道路上的初步胜利,其象征意义更是十分深刻的。但他们并非轻松愉快的旅人,他们无心留意山川江河的美,而忧心忡忡地徒步而行,不免踉踉跄跄,纵情放逸时少,恐惧苦闷时多……
何心隐让我一夜无眠,也就是在这个无眠之夜,我发现普兰的夜色呈现一种独特的蓝。这个夜晚我如此清醒,使我怀疑自己不仅仅受了何心隐的影响,还受了那蓝的蛊惑。因为我没有通常失眠时的那种焦躁,更没有疲惫的肉体带给灵魂的困乏。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一种迫切地想打扫自己思想房间的愿望。其实,思想的房间早已不成其为房间,而成了一个装杂物的偏厦。
这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打扫干净呀。而除了这里,除了这能清洗心灵之屋的高原,别处是无法做这件事的。
我只有——赖于此吗?
我想起了关于科迦寺的一个传说。
科迦村在孔雀河边的科迦村。传说,吉德尼玛衮从前藏来到阿里,把普兰作为基地,并在朗钦日山上建造古卡尼松宫,但是有一位印度阿扎让香客前来从事佛事活动,行前留下七大包银子。吉德尼玛衮惊奇地请教大师如何处理,大师说,此为佛道佳礼,不得占为己有,它昭示着您为众生积善行德。依照佛意和大师的指点,吉德尼玛衮把银子供于色康大殿中,又请工匠在中尼边界的谢仓林地方,塑了文殊菩萨的塑像,还请来大法师仁钦桑布给塑像受了戒。而后,用木轮马车将护法神自谢仓木运往古卡尼松宫。沿途无论遇到岩石、密林,还是冰川、雪山都毫无阻挡,然而当马车抵达杰玛唐与阿米里大宝石相遇后,护法神不再前行了。
护法神停下来,并声称:“我赖于此地,并扎根于此地。”
是啊,我多想像护法神那样停下来,至少待清洗了思想的房间再走啊。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故乡,而这里正可作为我的故乡,如那首歌所唱的:
加尔嘎山坡有雪的锁,
开雪锁的钥匙是金子般的太阳,
骏马返回加尔嘎山坡,
因为加尔嘎水草丰美;
翻过山坡一两座
就能望见故乡科迦的山坡……
但不知为何,我唱这首曲调优美、欢乐的歌时,总带着忧伤。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可我还是走在路上。
走在路上,于我,已是一种宿命。
这仍然让我迷惘。因为无家的人就是在空中悬浮着的人,他始终希望风能使他飘向彼岸的净土,而风却让他始终停留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