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中的日土寺(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1680 字 1个月前

高高的天空中到处都有神的宫殿,在云雾缭绕的雪山上有神的居所,在草原和河谷里有神的行踪,天上的鹰、草原上的马,水中的鱼是神的化身,连地里的庄稼都有不死灵魂,所以在收割青稞的时节,就不仅要收割了,还要招青稞的魂。

自翻越界山,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沐浴了佛教信仰的长风。它浓郁之极的宗教气息,正是人类信仰的气息,只是它存在于这里是如此纯粹、执着和普遍,使你无论在何处,都能感到神的存在,感到信仰巨大的召感和伟大的力量。

日土寺位于一座孤立的山冈上,原有很多僧人,后来大多去了列城。但信仰是没有地域的,去了何处,只要是为着信仰,信仰就是存在的。我去时,只有一个守寺的人在寺庙中,显得清冷,但寺庙只是宗教的殿堂,是信仰的象征,它的弘扬与永恒全在于民众。

我已感觉,在物欲喧嚣的这个星球上,西藏是最后的秘境,也是唯一宜于神灵居住的净土,而阿里则是秘境中的秘境,它的神秘性远比其封闭后再慢慢开启所呈现出来的要丰饶千万倍,我们用行旅、用目光所能见到的,用耳朵所能听闻的,仅仅是表面上的一点,只是一层薄如水膜的东西。更多的东西隐在它的过去;隐在大地深处,群山之上;隐在人的内心,它们仅仅偶尔表露,仅有一小部分被传唱和讲述。也许在经筒转动,在经文诵出的一瞬,打开的就是一道通向秘境的大门,而进去后有多深广,就只有你去探寻了。

所以表面上,西藏只是一座高原,而阿里只是高原的一部分,具备高原的显著特征:海拔、雪山、冰峰、河流、草原等等,仅此而看,它难以构成如此深远的神秘性。确实如此,当这些东西被我们的目光掠过,神秘性也就消失了。

但这只是有形的部分,而无形的部分则像一部需要一页页揭示的、不知多厚的书,你翻开一页,还有一页,永无穷尽。

它是藏民族的文化赋予的,是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赋予的,也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神灵赋予的。

说西藏的神灵无处不在,一点也不夸张,有一首藏族民歌唱道——

东方雪山顶上,

彩云纷纷扬扬,

那是大神小神,

正在天上徜徉。

在他们眼里,高高的天空中到处都有神的宫殿,在云雾缭绕的雪山上有神的居所,在草原和河谷里有神的行踪,天上的鹰、草原上的马,水中的鱼是神的化身,连地里的庄稼都有不死灵魂,所以在收割青稞的时节,就不仅要收割了,还要招青稞的魂。招不回青稞的魂,来年的辛劳就会白搭。自出生那天起,人便开始了与繁复众多的神祇打交道,甚至每个人的身上都附着神灵;头上住着乌拉(头神),右肩住着颇拉(男神),左肩住着姆拉(女神)。还有结拉(生命神),库拉(帐篷神)、托拉(家宅神)、域拉(乡土神)、扎拉(敌神)……当这些神祇活跃时,生命之光异常明亮,农业兴旺,乡土安宁;相反,生命之光则黯淡,预示着死亡的来临,家业的衰落,乡土出现变故或灾难。

因此,神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所以阿里各地处处都能看到神庙、神坛、神塔、神山、神居、神湖、神水,每条路口都有神佛安居的玛尼堆,每家屋顶都飘扬着向上天传达人间祈求的五彩经幡,在每一道空气稀薄、人迹罕至的高山隘口,都有朝佛者为山神垒起的宝座。这一切成了高原的徽记,也是让人皈依的物象。

众多的神祇归纳起来,可分为佛教诸神、本教诸神和民间诸神。开始,民间诸神占据着信仰的天地,然后本教是雪域大地的主宰,到8世纪中叶,弘佛的藏王赤松德赞经过艰苦的较量,击败了本教,使佛教诸神登上了主神座。部分本教神和民间神,则被密宗大师莲花生调伏,皈服了佛法,但只是保护神或附属神。只能享用茶酒祭供,不能顶礼膜拜;也不能超度众生的来世,只能利乐人类的今生。

但本教在诸如西藏的边远地区,以及与青海、四川的接壤之地,仍拥有原先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民间诸神也仍在雪域长留。

民间宗教将宇宙分成三个层次——上为白色的天空,那是天神的世界;下为蓝色水域,包括地下(是明亮而非黑暗的),住着龙的家族;中间是广阔的红色大地,活跃着“赞”和其他大地上的神祇。

信仰是人类在面对和承受苦难时向冥冥中寻求的心灵安慰。青藏高原险峻万端,生存条件恶劣奇诡。如果没有信仰的支撑,没有它给予的巨大的力量,很难有人能面对高原上的严冰酷寒、燥热乏雨、狂风暴雨、洪水猛兽以及那数不清的疾病、瘟疫、战乱,这些让人绝望和恐惧,却又无法战胜。而日月送来的光明,柴火带来的温暖让动物们惧怕,这些自然力量使他们难以解释。便以为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冥冥之中对一切做了安排,它们或善良,或邪恶,或善恶兼备。时光沧桑,人们满怀神圣,用人类原初的纯洁想象力构拟出了各种神圣,赋予它们无所不能的力量。山川大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乃至宇宙中的一切,无不具有超凡的灵性。这些其实就是先民头脑中的宗教观念。只是直到20世纪中叶,高原封闭的状态依然存在,雄奇的雪山、闪光的冰峰、瑰丽的神湖、云蒸霞蔚的自然景观依然;加之生产方式落后,生产力低微,阻挡了其他文明的冲击和沧海桑田的变化,使雪域众生仍然保持了古老的神灵观念,一直至今。

西藏人一直被神灵伴随,走过其漫长或短暂的一生,直到他们进入另一个世界。

西藏有一部藏文史藉《贤者喜筵》,记载了一些古老的传说,从中可以看出,在吐蕃王朝早期,人神是融为一体的。赞普就是天上的神,被派到人间执掌国政,当他的儿子长大到能够骑马奔驰时,自己便沿着彩虹般的天绳向上攀登,一直消隐在无限悠远的苍穹。第八代赞普直贡赞普因与牧马人罗昂达泽决斗,失手误砍天绳,再也没能回到天国,只有将陵墓留在人间。《西藏王统记》也说聂赤赞普“从天梯下降到四库平原时,被在那里放牧的有才干的本教徒十二人看见”,这些本教徒得知其系“天谪降之神子”,于是便“以肩为座,迎之以归”,并奉为“藏疆之王”。

西藏不少贵族和头人,也常常自诩为神牛或神马等的后代,并引以为荣。传说藏传佛教直贡派开山祖师居热·齐田贡布,是苍穹中的一支母鹰所生。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名震藏北的黑痣英雄嘎加扎那,还被人们认定为巴青雪山神崩纳的儿子。

因为高原上的生产、放牧以及生活习俗都与神祇有关,所以人们与神的交往常常和与人的交往一样频繁。象泉河谷的农民每年藏历正月初五要在地里安放一块白石,并举行祭祀仪式,他们认为白石上有龙女鲁莫杰姆附身,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牧民们相信遥远北方的盐湖,是神女察措杰姆的领地,只有健壮的男子汉能博得神女欢笑,赐给生命中珍贵的盐。诸如此类,都是人神交往的方式或过程。

而西藏的许多宗教节日和民间节日,就是人与神的联欢。人们用各种吉祥时日,用丰富多彩的方式娱乐神灵,以使神灵高兴,发欢喜心,保佑庄稼丰收,牧业丰旺,众生幸福,雪域安宁。当然,还有人神之间的使者巫,人通过巫向神陈述自己的情况和愿望,神通过巫向人传达神谕。西藏各地的城镇村溪都有男女巫师存在,即使在最荒僻的山村,最边远的牧帐,也能看到他们在鼓点中蹦跳的身影。西藏噶厦政府(清代到新中国初期西藏地方官署名,即原西藏地方政府)都设有专业巫师,例如拉莫、乃炯、噶顿三位护法就是。他们位列三品或四品官,身世显赫,驻赐豪华神殿,出门时有成群的侍从前呼后拥,降神时则有数十名乐师进行伴奏。他们负责指导转世灵童的寻找,决断摄政王的任命,包括战争与和平这等重大事务,也由他们发布神谕。

即使那些格萨尔史诗的吟唱者,也总是自称是在神灵附体的情况下,不由自主地演唱这些浩繁如海、冗长无比的英雄史诗的。的确,如果单凭普通人的智能,是很难准确无误地把长达数百万行的古代史诗背诵下来的。

西藏是一个有无数个密宫组成的巨大宫殿,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它和布达拉宫及其他众多依山而建的寺庙一样,以神的角度,俯瞰着这个星球上各种肤色的芸芸众生,它宽厚地看着他们的相互倾轧,看着他们对人间的破坏,然后以怜悯的情怀和巨大的耐心,等待他们在低头寻找欲望的满足后,抬起头来,感受它的光辉,然后醒悟……

在日土寺,我感受了信仰的宁静的同时,也感受了它的忧郁。但那份宁静和忧伤值得珍存。它能够使这种宗教文化得以源远流长,并保存它已经形成的民族独立性,并将在未来为人类提供一份有关信仰的启示;它还将成为生态的样本,成为世界神秘性的象征。

青藏高原,它就是这个星球上的布达拉宫,它没有穷尽的房间是信仰者不朽的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