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道达坂,使许多欲进入昆仑的人,一腔豪情而来,到此后就骇然止步,不敢再往前行。
一座座大山从车窗外冒出来,然后越来越高,直上云霄,只觉得头顶飕飕发冷,头皮一阵阵发紧。
过了八十里兰干,人烟渐渐稀少,又行50千米,到了普沙。普沙是进入昆仑山前的最后一个村庄。在大山的怀抱里,这个小村庄像一粒尘沙,随时有可能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
阿卡子达坂是进入昆仑的第一道门槛,全长22千米,路面狭窄,地势险要,经常塌方,峰回路转,形若盲肠。
心惊胆战地翻过阿卡子,无边的荒凉就像大海中的恶浪滚滚而来。褐色的山峰从狭窄得只能容下一辆车通过的道路两旁拔地而起,直插青天。四周顿时阴暗,寒意逼人的山风在沟谷间冲撞着,发出困兽般的厉声嗥叫,震**得岩石不停地从山上滚落下来。
车已扎入莽莽昆仑之中。我猛然意识到了我们的无助,原来从没有感受过的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把我们推到了孤独的境地。一块岩石、几丛杂草、一星尘埃也似乎比我们强大十倍、百倍。
这种力量让我们静默,不敢言语。
我们听不见大自然的任何声响。所以,当我们看见公路边那一绺溪水时,心情格外激动,是它告诉我们这大山还有生命,是它在安慰着我们惶恐的心。潺潺流动的小溪,闪耀着银色的水珠和白色浪花。小溪对这些高山巨岭毫不畏惧,虽然同样孤独,却一直在快乐、自由地歌唱。
没有树,连一片成形的草甸也难以见到,除了高处的冰雪,这是一个由枯槁的山石组成的死寂的王国。
在从阿卡子达坂到库地达坂的6个小时的行程中,我们没有看见一个人,没有看见一辆车,甚至连一匹马、一头驴也没有看见。我们只感觉到了某种气势非凡的东西正向我们逼来,压迫着我们,使我们呼吸困难。
当我看见那道隐伏于云雾和残雪之间的白线时,库地达坂到了。
库地达坂,昆仑之门户。
我们停下车来,仰望着那巨大的岩石、陡峭的悬崖、直上青云的冰峰雪岭、游丝一样蜿蜒缠绕的公路和云雾缭绕的达坂顶,突然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们都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心里没有底。这条路传递给我的信息似乎是:在这条路上一定要静默,要少说话,目光也不要乱看,要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清教徒,要把这条路看成自己必须皈依的神。我就像个第一次贸然闯入某个神圣殿堂中的顽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威严。
新藏公路起自叶城,至普兰结束,全长1420多千米,全线平均海拔4200米,是世界海拔最高、路况最差的公路。全线要翻越十几多架达坂,最高的界山达坂海拔6300多米。这条公路路窄、坡陡、弯急,夏有水毁塌方,冬有积雪冰坎,许多达坂一夜积雪可厚达两米。据不完全统计,自1958年通车以来,已有2000多辆汽车摔烂在这条路上,将这条路称为“天路”,的确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称谓。
我们的车以10千米的时速缓缓行驶,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迫攀一根垂直而下的命运的绳子。我们不往路边看,因为路的宽度刚够搁下车辆。我不安地看着司机——他无疑是我们生命的主宰。他紧紧地抓着方向盘,脸黑着,不时骂一句“我×”!
就是这道达坂,使许多欲进入昆仑的人,一腔豪情而来,到此后就骇然止步,不敢再往前行。
终于来到云雾与白雪交融的达坂顶上。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领悟了何为高度——那是一种眩晕,是一种被现实和理想同时击中脑门的带着双重痛苦的眩晕;同时,还有些酒后沉醉的飘飘然,觉得身后长着一对翅膀,只要展开,即可飞去。
脚下是壁立的危崖,岩石突兀,峭壁千仞,鹰翔于脚下,云浮于车旁,伸手可摸蓝天,低头不见谷底。太阳突然变胖了,显得硕大虚浮,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高处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浩浩而来,雪如此圣洁,以致让人觉得它的光芒就是神的光芒。阳光没有一点暖意,但把对面的山岩照耀得格外清晰,几乎可以看见岩石的纹路。更远的苍茫峰岭则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看不分明,好像神有意要将其掩盖起来。
寒冷使我们不愿久留,但看看下达坂的路,我们又有些绝望。公路是在壁立的危崖峭壁之间硬凿出来的,稍有震动,流沙碎石便哗哗而下。路是一个巨大的“之”字,像一柄巨剑,野蛮地刺向远处,又横蛮地劈回来。窄而倾斜的路面,稍有疏忽,就有可能车毁人亡。
路边的护栏像神灵伸出的手臂,要护住我们,却又力不从心。
这时,我们却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驼队。一个维吾尔汉子赶着五峰骆驼,向我们迎面走来。他让我想起了斯文赫定——似乎说到中亚这块大地,就不得不提起他。其实,他只是无数个在这条道路上走过的勇敢者之一。唯一不同的是,他记叙并告诉了我们他的历程,别人却没有这么做。他是为着功利,其他人则仅仅是为了生计。两种不同的追求,导致了前者踩着后者的足迹而留名于世,后者却如泥土一般,默默无闻。
他们其实一样伟大。赶驼人一步一步地走着,细细地品味着旅程的长度,感受着每走一步所要付出的艰辛。
驼铃悠悠。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在这高山巨壑里,驼铃显得悠远而清脆,像是从某个古老的时空里传过来的。这一回响了几千年的特殊旋律,曾长伴着旅人商贾,走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而现在,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个驼队,像远古的一个遗梦,悠悠地在这险途上缓缓地飘动,有些恍惚,却又格外真实。
那汉子40多岁的样子,留着浓黑的胡须,裹着毛朝里、皮朝外的羊皮大衣,手袖着,跟着骆驼,步履沉稳地往前走着。
可能是常年在这高海拔地区生活,他已习惯在这缺氧的环境中行走。他面不改色气不喘,令我们不得不惊叹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
下了达坂,我们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是汗,再回望刚才走过的路,更觉得害怕。看上去,路如琴弦,似乎一拨动,就会“铮”然断去。
库地是个很小的村庄,夹在两列高耸入云的铁青色大山的最底部。村庄里约有七八户牧民、十来家饭馆、一个兵站和一所由兵站官兵集资修建的小学。兵站最为气派,是砖木建筑,其他房屋都是土坯房,像一些土坷垃一样,随便摆在路的一侧。一条浑浊的小河沉郁地从村边流过,把大山的寂寥带到不可知的远方。数十棵白杨和高原柳挺出一片绿荫,顽强地与无边的荒凉抗争。
这里居住的牧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男人们赶着羊群到无边的大山的褶皱里放牧去了,家里只留下了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守着简陋的家,打发这与大山一样枯燥的日子,等待着男人在某一天下午或黄昏,带着大山的风尘和高原的日头,骑着一匹老马或一头毛驴,疲惫地归来。那时他们会献上所有的爱、温暖和关怀。
新疆的天黑得很晚,昆仑山的白天也显得格外漫长,黄昏就一直绵延着,以便让我们尽可能地发现这个小村庄的秘密。
我们就这样漫散地转着。村里的人们或倚着土墙站着说一些古老的话题;或坐在地上一边捻着羊毛线,一边想着已不知想了多少遍的心事;不时有一条狗、三两只羊、一头毛驴点缀在土坯房和牧人之间。
我进到一户人家,房子低矮得不能抬起头来。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唯一的财富就是那老人的年龄。她坐在那随便用石头垒起来的土炕上,从屋顶上的天窗漏进来的天光刚好笼罩着她。破旧的衣服裹着她显得很瘦小的苍老之躯。开始时我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以为是个孩子;待看清了,又以为是个魂魄,吓得我赶紧退出来了。
有人说这位老人已有120多岁,问她自己,她有时说70多岁,有时说90多岁,有时还说140多岁,有一次她又说自己才50岁。村里的人都认为她在90到100岁之间。她没儿没女,丈夫已去世很多年了。她晚年的生活主要靠乡亲和兵站接济。
老人从屋里走出来,倚在门上,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充满了笑意。我看清了她花白的头发,红黑的脸膛。她站起来后,不再像孩子那么瘦小,显得高大了许多。看上去,她似乎比喀喇昆仑山脉还要苍老,好像她就是这山脉的灵魂。
她说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她的男人都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她也出生在这里、也会埋葬在这里。她一生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离这里要骑7天毛驴的一道山谷。那山谷里有一眼泉水,那泉水浇灌出一片不错的草场,她和丈夫每年都要赶着羊群到那里度过两三个月美好的时光。
对她而言,的确可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片方圆百里的枯槁大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