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者已没有故乡(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1042 字 1个月前

我知道,我除了向前走去,已别无选择。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气味。对于我而言,有时候,与其说是凭地理方位分辨一个地方,不如说是凭气味把某个地方同其他地方分别开来。

我以此分辨出哪些地方值得留驻——即使这里无比简陋,没有可以欣赏的风景,但这里也会出乎意料地给我另外的东西,比如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一件有意思的事,给我一个从没想到会做的梦……

叶城泥土的腥味似乎永远不可能消退,这是乌鲁木齐到和田的公路穿城而过造成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呼啸而过,不但把长路上带来的尘土抖落在这里,还把那些已经落定的尘埃卷起来,加之这里本来干燥,灰尘本来就多,这座城市就只有常年被尘土笼罩着,成为一座尘土中的城市。尘土的腥味也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气味。

因了这尘土的气息,这城市在我的感觉中,更像一个徒步而行的旅者,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又渴又累,疲惫极了,风尘仆仆地在这里停了下来,准备喘一口气后,继续前行。这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显得不确定——房屋、街道、树、摊点都像临时拼凑起来的。所以叶城给我的是一种随时要上路的感觉。

叶城有些过于简朴了,比一顶便于驮走的游牧人的帐篷还要简朴。

这使我感到更加亲切。相对于高原来讲,这里的尘土代表的是人间,是尘世。

闻着叶城尘土的气息,我可以更清晰地想起藏北高原、喀喇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那种令人敬畏的高度,那些高悬于云彩之上的地方,那些人神共居、人神相通之地所给予我的神圣而崇高的震撼,使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去仰望那一切。

我把前往世界屋脊之路称为“天路”,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更准确地说,我要去的地方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喀喇昆仑、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等巨大山脉纵横于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之上,成为人类需要永远仰望的高度。这一地区自古以来的封闭和前往那里的路途的遥远艰险,又使其成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最为神秘的地区之一。

上路的那天早晨,叶城的天空点缀着薄薄的橘黄,显得十分宁静。空气中烤羊肉和孜然的味道还没有散尽,人们还沉睡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确切地说,那时还是新疆的黎明。

但澄明的天地之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

小城的这一天,从我们和另外几个早起的维吾尔男人的莫合烟味中开始了。毛驴开始高唱自己的情歌,鸡和狗也大声应和,一起抒情地歌唱着这个早晨。小城像一架大床,响起了人们翻身的声音。人们陆陆续续被唤醒了。

山影明晰起来,褐色的一片。没有见到朝阳,但高处的山峰却被照亮了,一片瑰丽,像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圣景。

白杨的叶子在晨风里沙沙响着,偶尔飘飞下一枚金色的叶片,像大自然写给我们的书信。我拾起几枚来,带在身上。

对我而言,叶城只是我的又一个出发地。而“零千米”的里程碑,则只是前往阿里的起点。

“零”,在此时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既是出发,也是回归。

当越野车近乎仪式地缓缓跨过那个路标时,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切,都只有靠那高原无处不在的神灵引导了。

单车走昆仑、阿里,任何人都会感到畏惧。那毕竟不只是一座悬于高空、神奇诡异的高原,还是一片沉雄辽阔的梦境,几千年来,没人能够惊醒它。

早已有人试过,在那里,仅有勇敢和万丈雄心是不够的。勇敢在它面前会显得幼稚和鲁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所以万丈雄心在它面前也会显得矮小。

在那里,你首先得学会敬畏自然。

遍布于昆仑、阿里的积雪覆盖的群山、飓风横扫的荒原、奔腾汹涌的河流、险恶卓绝的山谷和高耸云天的达坂的妖魔鬼怪,虽然来自人类的信仰,但它们以信仰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之中,传播于时空之间。它们告诉我们,凭我们弱小的肉体是无法不对其充满敬畏的。

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个看得见,却不甚清晰的世界;或是一个超越宇宙现实的纯净领域,只有满怀虔诚之心,用信仰者的眼光才能看得分明;只有用静穆、庄重的准则和繁复的宗教仪式才能控制;只有将自己的身心融入其中,成为其虔诚的一部分才能理解。

我们前往的是神的领域,圣者的住所。神圣之域,那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信仰上的。

路旁,一辆蒙满尘土的吉普车旁,两名青年人点着香火白烛,摆着祭品,正朝昆仑磕头致敬,其虔诚的神情让人顿时肃然。他们的脸上闪烁着泪光,那是感恩之泪。他们感谢神的帮助,使他们平安地从天上降回到了人间。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叶城,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留恋之情。我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新藏线上,而是站在易水之滨,到处一片肃杀苍凉的景象。铅云满天,黄叶遍地。可转念一想,这景象正适宜壮士出行。恍然觉得自己正是一白袍飘然、利刃在握的壮士,正要去刺杀这凌驾天下、目空一切的山的暴君。

田野和村庄一掠而过,已有维吾尔族农民从村庄里坐着毛驴车出来,悠闲地到地里去收获。一位骑着红马的牧羊人赶着一团灰白的羊,吹着口哨,正往山里去。一只不知名的鸟穿过刚刚逝去的夜晚,乘着清爽的晨风,朝我的身后飞去。

我知道,我除了向前走去,已别无选择。因为,车辆驰过“零千米”里程碑的时候,我就已经上路了。

上路者已没有故乡——哪怕这故乡仅仅是象征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