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突厥语大词典》(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2009 字 1个月前

苦难唤醒了他的学识,把他引上了一条永恒之路。凭着渊博的知识,他为自己的流浪赋予了尽可能宏大的目标。他开始用足迹去发现真知。

在离喀什噶尔30多千米外的乌帕尔乡阿孜克村,有座古老得不知年代的清真寺,寺里有位90岁高龄的老阿訇,名叫库尔班霍加。他在阅读了大量阿拉伯文献后,准备为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写一本传记。但他不知这位大学者葬于何处,找遍了喀什噶尔大大小小的麻扎,也没有结果。传说乌帕尔乡有座圣人墓,库尔班霍加就常到墓前去,通过细致的考察,他推测这就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陵墓。他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在墓室的屋檐上,发现了11世纪的阿拉伯文字和图案。由此证实了库尔班霍加的推想。

消息传开后,人们蜂拥前来礼谒圣人墓,就连远在阿拉伯的信众也不远万里,前来朝拜。

至此,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在阿孜克村已默默地安睡了数百年时光,他早在11世纪末就停止了他行走的脚步,那时他疲惫的步履已得到了歇息,正好用来走另一条路。他这次上路已没有年轻时的仓皇,他不慌不忙地在阳光中坐下来,呼吸了一口故乡干燥的空气,然后把它留在肺腑,那是他上路时携带的唯一的行李——一口故乡的空气。然后从大地上隐遁,走上沉默的苦行。

在他宽广而又窄逼的故乡阿孜克村,他带着那口空气,行走了漫长的时光。然后,乡亲们发现了他,让他歇息下来,安享被尊崇的荣耀。他接受了这善意的请求,以一处陵墓和一尊头塑的方式歇息下来。《突厥语大词典》传奇式的发现与隐没,隐没与发现,到最终得以流传,使他稍得安慰。

是啊,他和这本书所走的路都太长了,现在终于可以停止下来了。

他把那口从故乡带走的空气还给了故乡。

即使一个人获得了世界性的荣誉,也只有故乡知道他的痛苦、不幸与孤独,也只有故乡更了解他,只有故乡可以毫不功利地接纳他;而对于他来说,故乡是唯一的,可以无条件地热爱。我想,这可能就是他无论走了多远都梦寐以求地要回来的原因。

远处就是帕米尔高原,他钢蓝色的山体和圣洁的雪山是这位伟大的行者栖息之地的背影,那条通往远处的草原、河流、沙漠和纷乱的道路他走过。那高原奔流而下的河水从他身边流过——那水流越来越细,越来越微弱——那河水浇灌了绿洲,自己只剩下了宽阔的、遍布灰色石头的河床。

十几棵古老的白杨与它相伴,树下那眼清澈的泉水使环境寂静而安谧。村民的说话声、公鸡的啼叫、马的嘶鸣、孩子的吵闹,土地、人、房屋、干草堆、牲口散发出来的乡土气息,是他熟悉、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他愿意永远置身于这古朴淳厚的气息之中。他自己就是风景,他置身于自然,他使风景变得无边。他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景象来点缀和装饰他的栖居之所。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出生于1008年,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是喀喇汗王朝的汗,这使他得以受到良好的教育,并随父亲游历了中亚各国。但他的少年时期处于喀喇汗王朝为推行伊斯兰教而与信仰佛教的西州回鹘王国——此前喀喇汗朝已灭了佛国于阗——进行宗教战争的时代,战乱频繁;到青年时期,他父亲的政权已发生了危机,一场宫廷政变使整个家族几乎被斩尽杀绝。只有他幸免于难。他逃出喀喇汗王朝的国都喀什噶尔,从此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开始了他的“行者”生涯。

苦难唤醒了他的学识,把他引上了一条永恒之路。凭着渊博的知识,他为自己的流浪赋予了尽可能宏大的目标。他开始用足迹去发现真知。他翻越天山,在西域的河流:伊犁河、楚河、锡尔河、阿姆河之间的牧场、荒原、戈壁、高山之间流浪,一直到了布哈拉城。那里生活着突厥语诸部的民众。他在那里整整行走了15年之久。

这个落难的贵族子弟自由而放达,贫穷而高贵,他一直在以渊博的学识从事一项谦逊的工作,那就是收集和考察这些部落的语言。对于许多部落而言,他们的语言在说出时就意味着消亡。他要让这些语言永生。在他走遍这广阔的大地之后,随丝绸商人来到了巴格达,定居在那里,潜心写作他的《突厥语大词典》。

他在书中说,“我走遍了突厥人的所有村庄和草原。突厥人、土库曼人、乌古斯人、处月人……的语言全铭记在我的心中”“我用最优雅的形式和最明确的语言写成此书”。

在与喀什噶尔有着同样气息的文明古城巴格达,他听着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不朽的涛声,呕心沥血,倾其才华和学识,历经20年寂寞岁月,终于如愿以偿,用阿拉伯文写成了《突厥语大词典》这部辉煌巨著。书中汇集了突厥语各民族的语言、故事和诗歌等。不仅对研究新疆和中亚的语言文字、文学艺术具有很高的价值,而且为研究突厥语诸部族的历史、地理、物产和民俗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被称作是“突厥民族的百科全书”。

从书斋里走出来,他已是一位皓首老者,他在阿拉伯的阳光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感谢真主的宽容使他写成了此书而生命犹存。无边的黄沙和翡翠般的绿洲使他如此地思念故乡,以致泪如泉涌。

不知不觉中,他离开喀什噶尔已经30年了。

公元1074年2月,麻赫穆德将书稿献给阿拉伯阿巴斯王朝的哈里发奥布卡西姆·阿卜杜拉。他如此慎重,像交出自己唯一的爱子。他知道,一个哈里发更有可能使自己的智慧和心血得以保存。

那书如同一个人,甚至一个世界的命运。他只能如此。

他挥泪告别了自己的著作,告别了巴格达,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归故乡的路。

漫漫长路上,这个老人的步态已有些龙钟。穷其一生、两手空空的他把一切都付与那本书了,他不知多少遍地向真主祈祷,希望真主保佑那部孤本能躲过时间中充斥的战火和血腥,最终幸存下来。

他走了多久时间才回到故乡,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是过惯了寂静的生活,也可能是不愿追忆家族的被血腥屠杀,他在喀什西南的乌帕尔结庐为舍,停留下来,做了一名乡村教师。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他也没有再写任何著作。他无比自信地认定那部书会如一片大地一样永恒,因为他的书中充满了广袤的中亚大地的精神和灵魂。

但战争席卷了阿拉伯大地,珍藏着他书稿的哈里发奥布卡西姆·阿卜杜拉的王宫被焚为一片废墟,《突厥语大词典》去向不明。

这部书虽未印行,但奥布卡西姆·阿卜杜拉作为哈里发早作了宣传,在战争结束后100年间,人们四处寻找,结果杳无音信。12世纪末,巴格达街头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乞丐,她背着一个包袱,来到王宫门前,径直朝宫中走去。卫士横刀把她拦住。她告诉卫士,她有一件珍贵的宝物要献给国王。

原来这位沦为乞丐的妇女就是奥布卡西姆·阿卜杜拉的后代,那100年间,她的父辈和祖辈为这部书定然经历了无数的颠沛流离,他们失去了一个王朝,却实现了一个学者的愿望,保存住了这部书。并且,这个沦落的王族从自身的命运知道,这部书最终要被保存下来,还得把它交给君王。

巴格达的哈里发在王宫里接见了这位妇女。她打开包袱,将珍藏了多年的《突厥语大词典》献给了哈里发。哈里发喜出望外,当即令人将词典誊抄了几十部。可是没过几年,战争又一次**了阿拉伯大地。这部书在战争中再次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时光无情地流逝着,一晃600余年过去了。除了古文献中记载过这部书外,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一部书在人世间所经历的如此的沧桑沉浮,的确是十分罕见的。

但它冥冥中似乎真的受到了真主的保佑——它在战争中两度沉默,然后又被战争所发现,以至最终不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颗像是长了眼睛的炮弹炸开了土耳其著名贵族狄雅尔贝克家族中一位藏书家阿里·埃米里的书库,人们从大量藏书中发现了一本用阿拉伯文写成的古书,但因为当时没人能看懂它,所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一位叫穆阿里木·里费阿特的教师将这本书带回家去,希望做一番研究。

这位教师翻开书页,血液很快就沸腾了。

它就是《突厥语大词典》!

它当时已是世界上传世的唯一抄本,是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这位教师用了3年时间,在伊斯坦布尔将《突厥语大词典》分为3卷刊印出来,当即引起了各国学者的普遍关注。能看懂这部书的人,仅限于少数学者和语言学家。因为要看懂这部古书,就要有作者一样渊博的学识,要通晓中亚历史上各个王国和部族的历史以及它们各自的民族语言。

土耳其语言学家希姆·阿塔莱伊用了21年的时间将《突厥语大词典》翻译成土耳其文,1957年在安卡拉出版。紧接着,苏联语言学家穆塔生敦夫又将土耳其文版的《突厥语大词典》翻译成乌兹别克文,1960年在塔什干出版。中国自1978年开始,汇集了诸多语言学家,用集体的力量将阿拉伯文版的《突厥语大词典》翻译成了维吾尔文,并随即进行汉文的翻译。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汉文版却未见踪影。这的确让人羞愧难当。我不禁猜想,一本经历了近千年沧桑巨变、历经战火烽烟而未灭(不可能灭)的书难道不值得出版吗?

在这一点上,11世纪的哈里发奥布卡西姆·阿卜杜拉所代表的阿巴斯王朝,以及12世纪的巴格达王所代表的自己的王国,以及藏书家阿里·埃米里、教师穆阿里木·里费阿特、语言学家希姆·阿塔莱伊所代表的土耳其,还有穆塔里敦夫所代表的乌兹别克斯坦,都更能认识一本书的价值。

“任何一个人为了拣一块金币而费尽了心机,可是这里有黄金般的文字,古代最聪明的智者说出来的话,它们的价值是历代的聪明人向我们保证过的——然而我们读的只不过是识字课本,初级读本和教科书……于是,我们的读物,我们的谈话和我们的思想水平都极低,只配得上小人国和侏儒。”

默念着梭罗的话,站在这伟大学者的陵墓前,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看着地处沙漠边缘的乌帕尔乡,我知道,只有绿色能与沙漠战斗,能抵御沙漠的进攻。我也知道,只有经过时间淘洗的经典,只有真正的好书能抵御精神沙漠的侵袭。

所以,当我2002年6月终于买到3卷本的《突厥语大词典》汉译本时,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好多人已等了它20年,我自从听说这本书,也已13年了。

我深深地感到,能拥有它的确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缘分——这可是一种千年之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