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我们已从一个白色的死亡陷阱里冲了出来。虽然这一切都显得无声无息,但我们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都毫不吝啬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们已出现了食物危机。由于过栈道时“大力神”驮的给养全部损失,杨军医带的压缩干粮又在克勒青河泡了汤,食品越来越紧张。剩下的食品由于时间久了,大多已经发霉变质,只得甩掉。于是,我们把一天三顿饭减到两顿。大家都很急迫地要从吾甫浪返回。
到在勒阿甫,我们只剩下了7包方便面,14根火腿肠和1罐辣椒酱、1瓶秦池特曲。而从这里到连队,还需两天两夜。越往北走,气候越寒冷,海拔越高。
从在勒阿甫出发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北其牙里克河的好多河段已经结冰,雪线已降至山脚。
往回走时,牦牛走得很快,根本不用赶,它们和我们一样,归心似箭。
今天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大家都忍着,努力不去想吃的东西,只想着脚下的路。我上午还可以,到了中午就不行了。真是“饥肠响如鼓”,浑身乏力,头昏眼花。大家“信牛由缰”,尽量把身子伏在牦牛背上,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到了铁干里克,发给大家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没有一个人吃,大家又都交出来,准备煮方便面汤喝。
铁干里克海拔4554.6米,已经白茫茫一片,从塔木太山刮来的狂风卷着雪团,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脸。这里的河流已全部结冰,成了名副其实的冰河。
我们从积雪里刨出梭梭草、骆驼刺和去年巡逻时牦牛拉下的粪便,点火取暖。然后砸冰化水,正准备煮方便面。不想天气好像有意要与我们作对。突然间大雪狂飞,从塔木太开山谷和吾甫浪达坂方向刮来的狂风在这里交汇,发出刺耳的尖啸。大风刮得我们站立不稳,即使裹上皮大衣也冷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拾到的柴火转眼间便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火根本点不燃。方便面汤是喝不成了。大家又把方便面分了,赶紧钻进睡袋里,可睡袋在这样的严寒之中已起不了多大作用,好像里面填的不是鸭绒,而是积雪和冰块,我们就像是卧在冰雪中。
大家只有紧紧地挤地一起。
为了使这半包方便面能把肚子填饱些,我们一边啃着方便面,一边大把大把地往肚子里填着雪。但不吃东西还好点儿,吃点儿东西下去,反而觉得肚子更饿了。没风的时候,便可听到饥肠的“咕咕”声。
如此劳累,又如此寒冷,风狂雪急,谁也睡不着。
我们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饥寒交迫、穷途末路。
“只有起来……活动,活动,才能,御寒……寒了,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冻死。”任上尉冻得说话都不连贯了。
“这恐怕至少是零下30多度……大家起……起来吧,跑……跑,我看看表是几……几点了。”是杨军医的声音。顿一顿,他又说,“5点50多了,再坚持坚持,熬到7……7点多……就可以出发了。”
我们都从睡袋里爬出来。任上尉带着我们跑步。
饥饿、风雪、高山缺氧紧紧攫住了我们,但我们只有这样慢慢地跑下去,再跑下去。
寒冷把天空冻得发青。冰雪的光映照着惨白的冰雪世界。我们哈出的热气凝结在眉毛上,大家都成了“白眉大侠”,而帽檐上早已挂满了冰凌。
7时许,天色微明,我们每个人吃下了最后一根已冻成冰棍的火腿肠,每人喝了一大口白酒,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牦牛背,成了我们最希望的休憩之地。
牦牛身上也结了冰,每头牦牛都变得花白了。
雪地行军,更加困难,怕大家在牦牛背上睡着,我们相互喊着彼此的名字。过了铁干里沟和乱石坡,路稍好走些了,我们便放开牦牛绳,任它走去,因为我们已没力气赶它一鞭子,也没力气吆喝它一声了。仅存的一点体力,还得预备着去翻越吉凶未卜的吾甫浪达坂。
中午,雪仍没停,我们到达吾甫浪达坂下,看着裹在风雪里的达坂,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现在,它在我们眼里显得更加险峻,更加高不可攀。它不可一世地俯瞰着我们,显得不可战胜,难以征服。
我们在达坂下休息了10分钟,又咽了一些积雪,然后绕着右边向阳的山坡行进。那里的积雪比沟底的积雪稍薄一些。
越接近达坂,风雪越大,积雪越深,道路越难行。接近达坂时,牦牛陷在积雪里,根本行动不了。我们只好下来,用战备锹铲雪开路。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地方,即使什么也不带,一个人也相当于负重30多千克,加之饥饿,我们每铲一锹雪,都觉得是在撬一块100多斤重的石头。大家张大了嘴,如牛般喘着气,任风雪灌进自己的嘴里。
巴亚克一直有肠炎,1994年他当向导时,曾犯过一次,那次差点丢了命。没想这时又发作了。他的额头发烫,不停呕吐,连胃里的黄水也吐了出来。杨军医有些着急地说:“他犯的是急性胃肠炎,在这天寒地冻,缺少氧气的冰达坂上,仅靠带的黄连素和APC,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问题。”
没想,巴亚克已有了经验。他说:“就是那个黄药片,还有什么C的,多多吃就能行。”他又说,“那年也是肚子里的病犯了,没办法,差点‘塌稀囊’(塔吉克语‘死’的意思),吃了10片黄药片,6片那个C,最后好了。”
杨海波只好给他加大剂量。
巴亚克把药放进嘴里,抓了一把雪,咽了下去,然后躺在一个背风的雪窝子里休息。我们继续挖雪开路。
过了个把钟头,巴亚克的呕吐停止了。
巴亚克刚缓过劲来,我挖着挖着雪就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天地开始旋转起来,我想支撑住自己,但已经不行了。我觉得身体发飘,像一片雪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因饥饿劳累和高山缺氧,我突然昏迷了。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高山反应,很容易使人窒息而死。杨军医忙不迭地给我弄药,做人工呼吸。刚缓过劲的巴亚克一把抽出挂在腰上的英吉沙小刀,扎进自家牦牛的前胛上,接了多半碗冒着热气的牛血,给我灌了进去。我慢慢苏醒过来。任上尉从怀里摸出剩下的多半截火腿肠,让我吃下去。我怎么也不肯。我说:“我没事的,你这两天来,可只吃了半包方便面,你赶快把它拿开,不然我会感到更饿。”
的确,那时候谁若要让谁难受、痛苦,就是把能够吃的东西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任上尉似乎明白了,他把火腿肠收了起来。
这3千米路程的达坂,足足把我们折腾了近4个小时。我们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能在达坂上刨出一道3千米长的通道。当我用最后的力气回望达坂时,我没能止住眼中滚下的热泪。我意识到我们已从一个白色的死亡陷阱里冲了出来。虽然这一切都显得无声无息,但我们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都毫不吝啬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出了吾甫浪沟,我们又闻到了久违的牛粪烟、烤馕和奶茶的香味;看见了在金色的草地上安静地吃着草的羊群、奔跑着的小马和牧民的帐篷;听见了牧羊犬的吠叫、塔吉克少女动人的歌声和婴儿的哭泣。
我觉得自己重又回到了温暖、亲切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