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吾甫浪度过中秋(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2743 字 1个月前

明月照耀着群山,雪山在明月下闪耀着光芒。这是我离家最远的一个中秋。我从来没有那么思念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散布在尘世之中,被尘世的灰烬所笼罩,现在却像星辰一样明亮。

这一带的山以棕色和铁锈色为主,只有三座山上堆着些凌乱的积雪,山上悬着的天空依然湛蓝,云白得如同刚从苞蕾里绽出的棉花。高空中偶尔会出现一只鹰。荒岭间不时可见到一大群不慌不忙的黄羊。如果没有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一定可以听见阳光的倾泻之声。但主要的感觉还是令人绝望,这块被遗弃的地方所呈现的完全是世界刚刚毁灭时的景象,没有人能打破这里的死寂。

牦牛已饿了两天。这里除了河岸沙地上偶尔一丛生长的节节草之外,再无别的植物。这种草牦牛闻都不闻,它们的肚子已饿得塌了下去。就凭这一点,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只有改变计划,向塔吐鲁沟出发,寻找到水草后,再设法向乔戈里方向前进。

当晚雨雪交加,我们都没有睡好,次日一早我们向塔吐鲁沟进发了。大家都心怀侥幸,希望能够顺利到达目的地。

走了不久,我们发现了一片草地,还有一小股温泉,几株胡杨,数丛红柳。

大家像发现宝地似的欢呼起来。任上尉特别高兴,因为假如到不了乔戈里,我们便只有在吾甫浪驻训了。而这里是天赐的驻训点。

如果顺利,从这里可以到达新藏公路的麻扎达坂下,但这条通道罕有人踪。

有了可供落脚的驻训点,我们继续向塔吐鲁沟前进。前行的道路不时闪出一道宽数十米、深达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我们只有绕到深峡的尽头,才能过去。就这样,十来千米路我们走了近一个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再次拦住了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过去,只好返回,在断崖上凿路,下到河岸。又前进了两千米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弯,河床变窄,河水深达数十米,咆哮着冲击得河岸颤抖,水沫飞溅,白浪翻涌,我们再次停了下来。萨尔哈力和铁木尔骑牦牛往上游河宽处寻找渡河点,但牦牛没走两步,水就没到了鞍部,牦牛没命似的只管回头往岸上蹿。最后,杨军医和我只好携枪带弹看能否攀着河岸上突兀的怪石,然后从那里过去。

我自小生活在四川的大巴山区,有一定的攀崖爬壁的经验。我手脚并用,异常小心地往前爬着。河水猛烈地撞击着岩石,然后又飞溅开去,令人心惊胆战。往前爬行了40多米,一块巨大的突兀的岩石横在前面,再也过不去了,我只好爬回来。岩石上是高达数十丈的断岩,像刀劈出来的一样整齐,看上去,像高大的城墙。再往上便是直刺蓝天的雪峰。除了涉河,这里是插翅难飞。而要渡河,只有在11月中旬到次年5月份之间,趁冰雪未融之际才有可能通过。

英国探险家扬哈斯本曾经来过这里,并渡过吾甫浪河。他是一名英军驻印度密拉特龙骑兵近卫队的军官,他的身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探险的纯洁性。但他在《帕米尔历险记》中所记叙的有关这片高耸于尘世之上的高原的一切还依然如故。山脉、冰河、荒原、天空依然是那样荒凉。

到不了塔吐鲁沟,我们只好返回。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如同一场战斗只打了一半,大家都有些丧气。

当晚是中秋节。我们带的卤牛肉发了霉,有了邪味,但也只剩下一点了。我们没舍得扔掉,把它用开水烫过后,又用油过了一遍,用剩下的几棵葱炒了份葱爆肉,然后又用醋拌了一份火腿肠,炸了一碗油泼辣子,这就是当天的晚宴了。任上尉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对大家说:“这节过得有些寒碜,大家见谅。不过今天月色很好,这里也无遮无挡,可以好好地观赏。”

中秋,这是一个为分离的人安排的节日。对于团圆的期盼,自古以来似乎就带着苦涩而浪漫的气息。在众多的节日中,中秋是最富感情色彩的一个节日。军人把自己因为职业缘故而产生的对父母未尽的孝、对妻子未尽的爱、对子女未尽的责,都放在这个节日里予以表达。所以,这个节日对远离家乡的军人来说,就显得更为神圣和重要。

巴亚克扛来了装馕的口袋,指指说:“馕嘛,可以代替月饼!”

那馕被牦牛驮着,过了多少次河,就打湿了多少次,打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打湿了,早成了碎块,好些已生了霉,加之牛汗的浸透,那风味天下唯一。但即使是这样的东西,大家也就着油泼辣子,吃得所剩不多了。加之最近两天,天天吃方便面,吃得大家痨心寡胃,见了方便面就发呕,所以,馕就显得格外香。

这时,大家更怀念那头栽到悬崖下的“大力神”了。我们就是相信它在这路上已走了好几个来回,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把好多好吃的食物都驮在它身上的,没想它最后遇难了。

我们“乒乒乓乓”地嚼着馕——发出的响声好像是在嚼石头,喝着酒。食物的缺乏并没有怎么影响大家的心情,我们把篝火烧得很旺,在篝火前又唱又跳。

明月照耀着群山,雪山在明月下闪耀着光芒。这是我离家最远的一个中秋。我从来没有那么思念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散布在尘世之中,被尘世的灰烬所笼罩,现在却像星辰一样明亮。

我同时也感受到了命运的力量,没有它巨大的手的操纵,人世间这最为雄阔的高原将只会永远在我梦境之外。

我不知道枕着明月入睡的士兵有多少人梦见了故乡,只是除了哨兵,没有人知道凌晨下起了大雪。当我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到处已是银装素裹。我们都很高兴,感到上天有意在帮助我们,这样的天气正是我们所盼望的,因为气温一下降,积雪不再融化,克勒青河的水位就会降下来,我们就可以涉水渡河了。

我们充满希望地等了一天,然后任上尉挑选了身体好、水性好、骑术精的人员组成乔戈里巡逻小组,任上尉任组长,杨军医任副组长,我、铁木尔、萨尔哈力、巴亚克任组员。其余4人在宿营地留守,并负责接应。我们携带了枪弹、睡袋和3天的干粮,骑着挑选出来的最健壮、最高大的牦牛,踏着积雪出发了。

我们在渡克里满河时,感到河水流量明显减小了,心中便对到达乔戈里充满了希望。从吾甫浪到乔戈里分布着14、15、16、17、18号界碑。从17号界碑到达位于乔戈里峰因地拉科里山口的18号界碑,都是海拔5000多米到6000多米以上的冰山,无路可以通行,凭徒步很难到达。

12时许,我们到达了克勒青河河边,但见河水浑浊,河宽处近100米,最窄处也有35到45米,一米多高的恶浪夹着冰块,裹着雪团汹涌向前。整个河流如一只出笼的猛兽,显得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我们选了第一处渡河点,萨尔哈力自告奋勇地先去试探河水的深浅,我们把准备好的背包绳接起来,让他系在腰上,我们在岸上拉着他。他往河里走了没到5米远,河水即淹没了鞍子,牦牛被河水冲得站立不稳,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萨尔哈力只好返回岸上。我们又寻找了3处渡河点,但都因河深水急,渡河没有成功。我们仍不死心,溯河而上,希望能找到一处河宽水缓的地方试试。往上游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北纬36°34′47″、东经75°55′48″处,发现河水被分成了3股。我们不由一阵高兴。涉过前两股稍平缓的河水后,在下午4时30分,我们就着河水咽了块压缩干粮,然后开始渡第三段湍急的河流。任上尉带着杨军医和萨尔哈力,用塑料袋把牦牛耳朵堵住——以免河水灌进去,然后,相互用背包绳拉着,小心地向河里走去。到了近20米处,接近河心的地方,水位一下子高了,走在最前面的任上尉骑的牦牛只剩下了抬起的牛头。牦牛在河里慌乱起来,差点把他摔进河里,好在他富有骑牦牛经验,一看情况不好,一边使劲把牦牛绳往上拉,一边调过牦牛头。上岸后,他腰以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喘了一口气说道,河水还是太深。我们见他嘴唇已冻得青紫,忙给他裹上一件大衣。

“怎么办?”杨军医问任上尉。

“如此收兵,总不甘心。”任上尉说。

“我有个办法,那就是把第三股河的河水引进第二股和第一股来一些,它的水流量减少了,我们也许还有希望过去。”萨尔哈力建议道。

“这办法有点笨,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大家就吃点苦吧。”任上尉同意了。

奋斗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个个搞得水淋淋的,终于有了点收获。第三股河流河口处的浮沙和卵石被刨开了,有一部分河水分别涌入了第一股和第二股河流中。下面是坚硬的河床,再也刨不动了,我们也没有力气再刨了。巴亚克拾来红柳根、骆驼刺,在沙洲上点了堆火让我们暖了暖身子。

任上尉甩掉身上的皮大衣,跨上了牦牛背,决定再试试。

巴亚克仍有些担心,他说:“1986年的天气比现在嘛冷,我当时给中巴(边境)联检人员嘛带路,走到这里嘛都没有过去了,只好返回,一直待到10月中旬嘛才又进来。”

巴亚克自然担心,他是向导,主要是负责带路的,所以担心我们的安全;还有就是担心牦牛,这些牦牛是他在老乡处租的,现已摔死一头,再有什么伤亡,虽然部队要负责赔偿,但他向乡亲去租时,是给人家保证要完好地还人家的牦牛的。

但任上尉决心已定,仍带着杨军医和萨尔哈力,仍用背包绳相互拉着,向河水中走去。到了河中间,水已淹了鞍子,但比刚才好了些。我们都不由地屏住了气,紧张地看着他们。

眼看他们就过了河心,这时,从上游漂来一块餐桌大的浮冰,直朝杨军医和他的坐骑冲去。我们发现后,大叫着让他赶快闪开。河水声音太响,他没有听见,但他也发现了,他朝牦牛屁股猛抽了两鞭,牦牛没命地往岸上蹿去。但还是迟了。浮冰将牦牛猛地冲翻,河水随即把牦牛和杨军医卷走了。

任上尉全力拉着背包绳,但杨军医的手把背包绳松开了。河两岸的人都沿着河岸飞奔,我们不时可以看见河水把杨军医和牦牛卷出水面,又无情地把他们按进水里。可以感到杨军医仍死死地抓住牦牛缰绳。有一次,牦牛挣扎着从河里向岸边扑去,差点上了岸,可那块尾随着的浮冰又将他们撞入河中,好在这一撞,那浮冰漂到了他们前面,解除了威胁。

100米、200米、300米……杨军医仍在水中挣扎。

我们呼喊着他的名字,我们的声音已越来越绝望。

河流在前面拐了个弯,浪头将他们往岸边一推,牦牛不顾死活地趁机往岸上一跃,把拽着牛缰绳的杨军医从河中心拉了出来。赶上前去的任上尉和萨尔哈力奋不顾身地冲进河里,把他救上了岸。杨军医的迷彩帽、风镜都被河水冲走了,身上多处受伤,驮在牦牛身上的皮大衣和干粮也留给了克勒青河。牦牛的右腹和后大腿也分别被冰块撞了4寸多长的伤口,鲜血直流。

他们给杨军医烧了一堆火,然后在绳子上拴了一块石头,把绳子甩给我们,我们再把它拴在腰上,准备过河。铁木尔先过去了。然后轮到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往河里走去,缰绳使劲往上提着,以使牛头不被河水淹没。水淹到了我的腰部,河水中的冰块一次次撞击我,每一次撞击都像谁在用一把钝刀使劲地砍着我的腿。我感觉到牦牛在河水的冲击下,好几次漂浮起来,而每当有冰块或石头撞击它,它的身体就会猛地打一阵颤。我已忘了害怕,忘了危险,只想着蹬紧脚蹬,抓牢缰绳,夹紧双腿,想着彼岸。

我终于过了河,然后,巴亚克也过来了。我们看望了杨军医,他浑身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腿上还流着血。他脸色苍白地对我们说:“没事儿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们围着火堆,裹着大衣,烤那被打湿的衣服。这一路,我们已好几次不得不赤身**了。但这次感觉更不相同,身边就是漫山遍野的雪,寒风从河谷里呼啸而过,即使有火,大家也冻得直跳。

我们全部过河后,天色已经不早了,只好在这里过夜。

杨军医已不能继续前行,我们留下铁木尔照顾他,余下的人继续前进。

前面纯粹没有人的踪迹,也没有路了,连“黄羊小道”也看不见了。脚下是咆哮的冰河,头上是连天绝壁,连天绝壁之上是倒挂着的、不知多少年的冰柱,再上是高耸云天的冰峰雪岭。冰河和来自冰峰雪岭的寒冷从上而下袭击着我们,永不停歇的风在峡谷中来回冲撞着,鬼哭狼嚎一般。自我们进入峡谷两天以来,我们就没有看见日头,其阴冷刺骨如在地狱。

第三天下午,我们看见了远处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她俊逸高拔的身姿在夕阳的笼罩下显出几分虚幻和神秘。她是我梦想中的山峰。在我心中,她是一位威严中透着慈爱的母亲,正看着我们这几个向她走近的孩子。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看见了另外4座高山,回来后我通过查找资料,知道它们就是格夏布鲁姆群山,其海拔均在7800米以上。在这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冰川,只是非常遗憾的是,我的相机已不能用,无法在我的镜头中留下它们那雄伟壮丽的身姿。

能看到乔戈里峰的地方,离14号界碑也就不远了。又走了3个多小时,我们终于看到了界碑。当晚,我们就在界碑下宿营,嚼了根火腿肠,吃了块压缩干粮,就扒开积雪,钻进了睡袋里。在轰鸣的河水声中,在从远处传来的狼嗥般的风声里,在寒意凛冽的月光下,我们抱着枪,枕着弹匣,在这荒野里入睡了。

那天晚上太冷,我们根本没有睡着。这里只有石头、冻土和冰雪,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火。大家裹着大衣,睡在睡袋里,还是冷得直哆嗦,没有办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着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刚亮,我们就从14号界碑出发了。冰雪越来越厚,山势更加险要,路越来越难走,大家磕磕绊绊地走了6个多小时,山势猛然变得陡峭,它们好像是突然扑到我们面前的,两山对峙,壁立如剑,抬头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悬。克勒青河挟带着浮冰,从两山间汹涌而出,河浪飞溅,两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岩石染成了铁色。

这里,不等到河水冻结是根本过不去的。但我们都不死心,想去一试,刚下到河里才几步,河水就淹没了鞍子。我们在河岸徘徊了很久,才无可奈何地决定撤退。

接应我们的留守人员已在河对岸等着,他们准备了更多的绳索。

我们返回到这里时,天气又晴了,融化的雪水已使河水上涨许多。我们不敢再作无谓的冒险,一直等到次日清晨水位退了后,才涉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