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一副惊魂未定、愁眉苦脸的样子。外头正在下雨(雨总是让他心情沮丧),他把雨衣脱下来晾干的时候说他讨厌下雨。接着,他嘀咕道:“落汤鸡。”但一说完便迅速地把舰队拿出来摆,不愿解释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像这样喃喃自语之后很快转移话题的行为,显示他忍不住说了一些重要的事,但是又想加以否认。)
K太太要理查注意这个行为所代表的意义,也要他回想他知道胡德号被炸毁时的感受(第二十五次晤谈)。那些船员低声叫喊着:“理查、理查,理查。”而他刚刚也以同样的方式低声说话。
理查说,他知道那些船员是在向他求救,但是就算他在场,他也只能救一些人,搞不好他根本连一个都救不了……同时,理查也开始“提高警觉”,注意外面经过的小孩。他说他在来的路途中遇到几个小孩,让他一直很害怕。
K太太的诠释是,他渴望攻击妈妈内在的小孩,并且用他的“大号”炸毁她,K太太要他回想昨天那个涂黑的圆圈,以及王国中代表他的咖啡色区域。那些船员代表妈妈体内的小孩,而他想要用尿淹死他们,但同时也想拯救他们,可是他又无法克制自己的恨意,因此觉得无能为力(注记Ⅰ)。他也害怕这些被攻击的小孩会报复。K太太提到鱼群邀请他去吃晚餐的梦(第二十二次晤谈),那时,他说是因为他在水里,所以才要穿雨衣。他不信任那些鱼,也怕他自己会像妈妈的小孩一样被淹死。他想拯救这些小孩并且让他们复活是因为害怕自己也会被淹死。但是,他刚刚喃喃念了一句“落汤鸡”【原文为drowned rat,而rat也有老鼠及卑鄙小人之意。——译注,显示他觉得自己活该,因为他也是坏人。
K太太在诠释这个素材的时候,理查一边让代表他自己的潜水艇索门攻击罗德尼。罗德尼现在代表俾斯麦号,而理查把她炸毁。
K太太要理查注意他正在进行的游戏,并指出他刚刚炸毁的罗德尼在以往一直都是代表妈妈,现在变成了俾斯麦号(注记Ⅱ)。她要理查回想他在胡德号被击沉时的感受,还提到她当时诠释的时候,把胡德号事件与第八张图中那艘沉没的埃姆登连结起来。埃姆登就代表被海星宝宝攻击、吞噬而死去的妈妈。
理查反对K太太诠释说他把妈妈炸毁并击沉,并且说是邪恶的爸爸做的。
K太太说,他确实觉得坏流浪汉和希特勒爸爸会杀死妈妈,但是他自己也对坏妈妈发动攻击,才让俾斯麦号遭到炸毁。妈妈之所以变成了坏妈妈,不只是因为他对她爱恨交织,也是因为她里面含有坏爸爸和会报复的危险小孩,而他们都会对他以牙还牙。然而,当他把埃姆登(妈妈)击沉时,埃姆登不仅代表坏妈妈,也代表好妈妈;好妈妈被代表他自己的贪心宝宝吞噬并且杀死。
理查继续玩他的舰队,并且依照报纸的描述重现俾斯麦号被击沉的情景。俾斯麦号被击中之后弹到半空中,接着在原处打转,最后舰身倾斜翻倒,没入海中。这时,理查提到西提斯号(Thetis)所遭遇的灾难。他详尽地描述事件经过,并且激动地表示船内的人被活活闷死是非常可怕的。K太太说,这与她在诠释中提到的那些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的小孩有关联。
理查问道:“死去的人就回不来了对不对?也不会攻击别人?”
K太太的诠释是,理查对于受伤而死亡的妈妈和小孩感到恐惧,怕他们会报复,而他们都是他畏惧的鬼魂。他也觉得胎死腹中的小孩会回来找他,而且他们就是路上那些对他有敌意的小孩。他认为他们后来还是出生了,但是都成了他的敌人。
这时,理查一直继续玩着舰队,并且不断地变换船舰的排列方式。K太太在诠释那些死去而且有敌意的小孩时,他把所有的小船都排成一列,留下一艘大船在旁边,然后说大船是他自己。
K太太诠释说,那些小孩排成一列准备要对付他。
理查说他做过一些很不愉快的梦,但是都记不得了……他问起K太太的住所,听说那里还有另外一位房客,那K太太会不会跟他一起吃饭?他们是不是各自有起居室?理查问问题的时候,一边把罗德尼移到桌子的另一端。
K太太诠释说,独自航行的罗德尼代表独自一人的K太太,理查担心她自己一个人住会觉得寂寞,所以希望有人陪伴她。但是他把罗德尼移走,显示他有矛盾的情感。
理查让其中一艘驱逐舰跟随罗德尼,然后尼尔森和其他小船也随后跟上。
K太太诠释说,他刚刚的动作是把家庭修复好,然后还给妈妈,也还给K太太。罗德尼也代表K太太。
理查回答说,没错,她儿子与其他家人都来看过她。他接着问了一些有关她儿子的问题,还有她会不会跟她儿子谈到他的事。他也想知道K太太跟她儿子是不是用奥地利话交谈……
K太太说她之前已经回答过这些问题,并诠释说,理查觉得她和她儿子说的是奥地利话,表示他不愿意去承认他们说的是德语,因为这么想的话,他马上就会怀疑他们是外国人,甚至是间谍。她进一步诠释,他不仅担心她会在她儿子面前出卖他,也害怕妈妈会趁他不在的时候与保罗和爸爸联合起来。
理查对这番诠释表示反对,但是态度并不坚定。他说希望敌方派来的特务没有很多,K太太认为呢?
K太太回答说,大家都希望如此。
理查怀疑地问K太太究竟希望特务多还是不多?
K太太诠释说,他刚刚很清楚地表现出对她和她儿子的外国人身份非常不信任,甚至怀疑他们是间谍。他们还代表他所不了解的父母,也就是有秘密的父母,特别是有关性的秘密。他无法得知妈妈里面是否含有希特勒—爸爸。父母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常常会怀疑他们,并且认为妈妈会在爸爸面前出卖他。而保罗有时候也会当间谍,所以也不可靠。但是他之所以会有这些感觉,是因为他自己也想暗中监视保罗和父母,所以他也觉得自己也不可靠。
理查立刻承认自己常常会监视别人,保罗也会,可是他绝对不会怀疑妈妈。这时,他突然决定要告诉K太太一件让他十分困扰的事,他说他害怕会被厨娘或保姆下毒,她们会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他对她们的态度往往很恶劣,而且非常没有礼貌。他经常会很仔细地检查食物,看看有没有被下毒,或是查看厨房的瓶瓶罐罐,搞不好里面装就是厨娘拿来跟食物掺在一起的毒药。有时候,他会认为女佣贝西是德国的间谍。他偶尔也会从钥匙孔偷听,看看厨娘和贝西是不是用德语说话(我后来查证过,厨娘和贝西都是英国人,而且一句德语都不会说)。理查一脸痛苦又担忧的样子,显然是很勉强自己才说出这番话。他站起身,然后走到窗户旁。每当焦虑增强,他就会露出疲惫的神情。他说担心这些事让他非常不开心,还问K太太能不能帮助他(注记Ⅲ)。
K太太说,她相信分析能够帮助他。不过他也希望能够保有浅蓝色妈妈,就能够保护他,并且帮助他对抗坏父母和坏的自己。
这时,理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一直注意窗外是不是有小孩经过。接下来,他跑到庭院里,指着草丛里的野花说不知道是谁破坏的,看起来“一团糟”(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回到房内,说:“我们来玩吧。”潜水艇索门首先对再度扮演俾斯麦号的罗德尼开炮,接着整个情况变得一团混乱。索门本来是要对一艘德国的驱逐舰开火,但是却意外打到罗德尼,而罗德尼这时又变成英国的军舰。理查说索门的“指挥官是世界上最笨的”,他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
K太太诠释说,他不只是不信任厨娘和贝西,也不信任他的父母,因为他想要用他的“大号”炸毁他们,还想要用尿毒死他们;他怨恨父母的时候会觉得这两样东西都是有毒的。因此,他认为父母也会以牙还牙。他想检查的罐子代表父亲的阴茎与母亲的**。害怕被人下毒,多少跟他讨厌下雨有关——从天而降的雨代表父母在他的头上尿尿;而他对躺在**的父母感到嫉妒与愤怒时,一样会想这么做。他说他对贝西和厨娘很坏,所以怕她们会报复。但是他也承认自己常常会找父母的麻烦,也会跟妈妈顶嘴,让她精疲力竭。此外,他知道自己会想监视他们,所以也怕他们会反过来监视他。然而,他的恐惧与罪疚感主要来自于潜意识的欲望,也就是想用尿和粪便攻击他们,并将他们吞噬、杀死。索门上那位“最笨的指挥官”代表某一部分的他;他怪罪自己攻击父母,让父母(原本是他这一方的战舰)与他敌对,因而导致他心里充满了从外与从内而来的迫害。
晤谈接近尾声的时候,理查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雨也终于停了,让他如释重负。他虽然放松了一些,但看起来仍然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他才告诉K太太说,妈妈还在生病,而且病情有一点加重。K太太指出,这就是他在这次晤谈中一直感到恐惧和不快乐的原因。离开K太太之前,理查又像之前一样把两张椅子排在一起,然后说他和她(两张椅子)是朋友。
第二十七次晤谈注记:
Ⅰ.绝望是忧郁的一部分,也是在忧郁心理位置中最先被经验到的情感。由于早期摧毁冲动被视为是全能的,所以也会被认为是无法修复的。当摧毁冲动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再现时,仍然多少具有婴儿期的全能性质。此外,无法控制摧毁冲动的感觉,会促使原初焦虑再现。
Ⅱ.理查的舰队游戏、画图、玩玩具以及他在这些过程中的联想,有时候是表达同样的素材,只是使用的媒介不同,所以彼此可以相互印证。有时候不同的活动则会带来新的素材,便能借此深入探究他的潜意识幻想与情绪情境的各种面向。我在记录的时候,没有办法每次都详尽地呈现理查的潜意识素材如何借由不同的表达媒介来相互补充或印证。经常出现的一个现象是,在理查“厌倦”了某项活动,譬如玩玩具,或者对我的诠释表示反对之后,就会开始从事另外一项活动,结果这个活动证实了我的诠释是对的。儿童精神分析的一项特色是,分析师能够从儿童从事的各种活动中,去了解阻抗如何与更深的领悟以及表达潜意识的需求互动。
Ⅲ.自从理查开始接受分析以来,即使难免会产生阻抗,他也一直试图要将他的想法与感觉完全表达出来。然而,他还是没有办法告诉我某些意识层面的焦虑,害怕被下毒即是一例。直到我分析了某些有关内在迫害感与摧毁冲动的潜意识素材之后,他才告诉我这件事,而且是在很勉强的情况之下才说的。可以推测的是,理查之所以如此介意自己有被下毒的恐惧,是因为他认为这种恐惧是不理性、不正常的,所以才会想守住这个秘密。我们经常可以观察到,即使是具有重度偏执心理的人,通常也能够隐瞒自己的被害焦虑,甚至到了他们一旦自杀或去杀人,连身边亲近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