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嫉羡与感恩(1 / 1)

【我想对我的朋友劳拉·布鲁克(Lola Brook)表达深深的感激,她和我一起进行这本书——《嫉羡与感恩》的整个准备工作,我的许多其他文章也是如此。她对我的作品有一种罕见的理解,并且在每个阶段帮助我做内容的阐释和评鉴。我还要感谢艾略特·贾克医生(Dr. Elliott Jaques),当这本书还在手稿阶段时,他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并帮助我搜集论据。我还要感谢朱迪丝·费伊小姐(Miss Judith Fay),她在做索引时承担了许多繁琐的工作。】 (1957)

多年来,我一直对人们熟知的两种态度的最早来源感兴趣——嫉羡(envy)与感恩。我得到这样的结论:从根源上说,嫉羡是逐渐侵蚀爱和感恩的感觉最强的因素,因为它影响着所有关系中最早的关系,即和母亲的关系。这种关系对个人整体情绪生活的根本重要性,已经在一些精神分析的作品中得到证实。我认为,通过进一步探索在此早期阶段可能产生很大干扰的一个特定因素,我为自己关于婴儿发展和人格形成的发现,增添了一些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

我认为,嫉羡是破坏冲动的一种口腔施虐(oral-sadistic)和肛门施虐(anal- sadistic)的表达,从生命开始就运作着,而且它是以体质为基础的。这些结论与卡尔·亚伯拉罕(Karl Abraham)作品中的某些要素一致,不过也蕴含着一些差异。亚伯拉罕发现嫉羡是一种口腔特性,但是根据他的假说,他认定嫉羡和敌意在稍后的时期才开始运作,也就是在第二口腔施虐阶段,这与我的观点不同。亚伯拉罕并未提到感恩,但是他形容“慷慨”(generosity)是一种口腔特征。他也认为在嫉羡中,肛门要素是一种重要成分,并且强调它们是一种口腔施虐冲动的衍生物。

亚伯拉罕认为,在口腔冲动的强度之中有一个体质要素,我赞成这个进一步的根本观点。他也将躁郁症(manic-depressive illness)的病因与口腔冲动的强度相关联。

最重要的是,亚伯拉罕和我的作品都更全面而深入地揭示了破坏冲动的重要意义。在他写于1924年的《力比多发展简论》(Short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Libido, Viewed in the Light of Mental Disorders)一文中,虽然《超越享乐原则》(Beyond Pleasure Principle)已于四年前出版,亚伯拉罕并未提及弗洛伊德关于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假说。然而,在他的书中,亚伯拉罕探索了破坏冲动的根源,并且比之前的研究更明确地将这些理解运用于心理障碍的病因上。在我看来,虽然他并未使用弗洛伊德生本能与死本能的观念,他的临床工作,尤其是他对首例接受分析的躁郁症患者的分析,却是基于对这个方向的洞察。我认为亚伯拉罕的早逝,使他无法认识到自己的发现的全部内涵,以及它们与弗洛伊德所发现的两种本能之间的根本联系。

当我要出版《嫉羡与感恩》时,正是亚伯拉罕逝世30年之后,亚伯拉罕的发现的全面的重要意义因我的作品得到更大的认可。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满足。

在此,我打算对婴儿最早的情绪生活提出进一步的看法,并得出关于成年期和心理健康的某些结论。探索病人的过去、童年期及其无意识是理解其成人人格的前提,这本来就在弗洛伊德的发现之中。弗洛伊德在成年人身上发现了俄狄浦斯情结,并从这类素材中,不只重构了俄狄浦斯情结的细节,还有其时间点。这种方法已经成为精神分析方法的典型特征,亚伯拉罕的发现对它做出了极大的补充。我们也应该记住,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心智的意识部分是由无意识发展出来的。因此,我采用了一种现今在精神分析中熟悉的步骤,追溯婴儿早期的素材。我最先在小孩子的分析中发现这些素材,随后又在成人的分析中发现。对小孩子的观察很快就确认了弗洛伊德的发现。我相信我对更早阶段(生命最初几年)的一些结论,也同样可以通过观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确认。通过病人所呈现的素材,我们去重构关于较早阶段的细节和资料。这种做法的合理性——实际上是必要性——弗洛伊德在以下段落中,做了最令人信服的描述:

“我们要寻找的是病人遗忘岁月的一幅图景,这幅图景应该是同样可信的,在所有基本方面也应该是完整的……他(精神分析师)的建构工作,或者称为重构(reconstruction)工作更好一些,很像是一位考古学家在挖掘某些已被破坏、掩埋的住处,或某些古代的建筑。事实上,两种过程是一样的,只是分析师是在更好的情况下工作,并且掌握更多的素材,可以用来协助自己,因为他所处理的不是已经破坏的东西,而是仍然存活的东西,也许还有其他理由。但是正如考古学家从依旧矗立的基座中建造起建筑物的墙,从地层的凹陷中确定圆柱的数量和位置,并从废墟所发现的遗迹中重构壁饰和壁画,分析师也是这样进行的。他们从记忆的碎片、关联分析以及分析主体的行为中,得出他们的推论。两者都有一种无可争论的权利:通过补充和组合幸存的遗迹来重构。此外,他们都容易经历相同的困难和错误来源。……正如我们所说过的,和考古学家比起来,分析师是在更好的情况下工作,因为他有任其处置的素材。然而在考古学家的挖掘中却没有这类材料可供对应参考,例如可追溯至婴儿期的重复反应,以及所有与这些反应有关、通过移情显示的现象。……所有的本质都被保存下来。即使是那些似乎完全被遗忘的事情,也总是会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呈现出来。这些事情只是被埋藏起来,导致主体无从接触。实际上,如我们所知,也许我们可以质疑,是否真有精神结构会遭到全面破坏。我们能否成功地揭示完全被隐匿的部分,只能取决于分析的技术。”【《分析中的建构》(Constructions in Analysis, 1937)。】

经验教导我,充分成长的人格的复杂,我们只能借由对婴儿心智所获得的洞识,和追踪其后期生命的发展来了解。也就是说,分析的进行是从成人期回溯到婴儿期,再经由一些中间阶段返回成人期,这种循环往复的来回运动,是依据普遍的移情情境。

在我全部的作品中,我赋予婴儿最初的客体关系(对母亲的**和对母亲的关系)根本的重要性,并且得出结论:如果这个被内射的原初客体(primal object)带着相当程度的安全感植根于自我,就奠定了一种令人满意的发展基础。这种联结涉及一些先天的因素。在口腔冲动的主导下,**被本能地感觉为滋养的来源,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则是生命本身的来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心理和身体上亲近这种令人满足的**,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那种失去的出生前与母亲的一体感(unity)和伴随其中的安全感。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婴儿充分地专注于**或其象征(奶瓶)的能力。这样一来,母亲被变为一个被爱的客体。很有可能,婴儿在出生前已拥有的母亲成形的部分使婴儿有种天生的感觉:在他之外有某个东西,将会提供他所需要的和欲求的一切。好**被纳入,成为自我的一部分,而一开始在母亲里面的婴儿,现在他自己的内在有了母亲。

毫无疑问,出生前的状态意味着一体感和安全感,这种状态可以多大程度不受干扰,必须取决于母亲的心理和身体状况。甚至也可能取决于某些在未出生的婴儿身上未经探讨的因素。因此,我们也可以将对出生前状态的普遍渴求(longing)视为理想化内驱力的一种表达。如果我们从理想化的角度研究这样的渴求,会发现其来源之一是由出生引起的强烈的被害焦虑。我们可以推断,这种最初的焦虑形式也许可以扩展到未出生婴儿的不愉快经验,同时伴随着在子宫中的安全感觉,预示着对母亲的双重关系:好**和坏**。

外部环境在婴儿与**的初始关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如果出生遭遇困难,特别是如果导致了并发症,例如缺氧,婴儿就会在适应外部世界上出现紊乱,而对**的关系就会在很不利的状况下开始。在这种情况下,婴儿体验新的满足来源的能力就被削弱,结果他就无法充分地内化一个真正好的原初客体。此外,孩子是否得到适当的喂食和抚养,母亲是否充分享受照顾孩子,或是感到焦虑、在喂养上有心理障碍——这些因素都影响了婴儿享受乳汁和内化好**的能力。

**所造成的挫折的要素,注定会进入婴儿和它最早的关系之中,因为即使是一种快乐的喂养情境,也无法完全取代产前和母亲的一体感。同样,婴儿渴求一种取之不尽、总在身旁的**,绝不仅仅只是源于对食物的渴望和力比多欲望(libidonal desires)。因为,即便在最早阶段,要得到母爱持续证明的强烈欲望,也是根植于焦虑之上。生本能与死本能之间的挣扎,以及随之而来的自体和客体被破坏冲动消灭的威胁,是婴儿与母亲初始关系的根本因素。因为他的欲望意味着**(很快变成母亲)应该除掉这些攻击冲动以及被害焦虑的痛苦。

不可避免的委屈,伴随着快乐的经验,增强了爱恨之间与生俱来的冲突,事实上,基本上是生死本能之间的冲突,这也导致了存在一个好**和一个坏**的感觉。结果,早期的情绪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以失去和重新获得好客体为特征。说到爱恨之间与生俱来的冲突,我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对爱和破坏冲动的能力是体质性的,虽然在强度上有个体差异,且从一开始就与外部条件相互作用。

我一再提出这样的假说:原初的好客体,即母亲的**,形成了自我的核心,对婴儿的成长有至关重要的贡献。我也常常描述,婴儿如何感觉他具体地内化了的**和它所给予的乳汁。同时,在他的心中,**和母亲的其他部位和层面已经存在一些不确定的联系。

我并不认为,**对婴儿而言只是一个身体性的客体。婴儿全部的本能欲望和潜意识幻想都赋予**一些品质,这些品质远远超过它所提供的实际营养。【所有的这些都被婴儿以比语言所能表达的更原始的方式感觉到。当这些前语言的情绪和幻想在移情的情境中被唤醒时,它们就表现为我所谓的“感觉中的记忆”(memories in feelings),并且在分析师的帮助下,它们被重构并被付诸言词(words)中。当我们在重构和描述其他属于早期发展阶段的现象时,也必须以相同的方式使用言词。事实上,如果没有从我们的意识领域借来言词,我们就无法将无意识的语言翻译成意识的语言。】

我们在对病人的分析中发现,**在其好的一面是母性的善良、无穷尽的耐心和慷慨的原型,也是创造性的原型。正是这些幻想和本能需要,极大地丰富了原初客体,使其仍旧是希望、信任和相信善良的基石。

本书处理的是根植于口腔特质(orality)的最早的客体关系和内化过程的一个特殊层面。我会提到嫉羡对感恩能力和快乐能力的发展的影响。嫉羡造成婴儿难以建立其好客体,因为他觉得,他的满足被剥夺了,被**独占了,这**让他感到挫折。【在我的一些作品中:《儿童精神分析》(The Psycho-Analysis of Children)、《俄狄浦斯情结的早期阶段》(EarlyStages of the Oedipus Complex)和《婴儿的情绪生活》(The Emotional Life of the Infant),我都提到了口腔—尿道—肛门施虐来源的嫉羡,发生在俄狄浦斯情结最早的阶段,并且将它和毁坏母亲拥有物的欲望进行联系。特别是在婴儿的幻想中,母亲容纳父亲的阴茎。早在我的论文《一例六岁女孩的强迫性神经症》(An Obsessional Neurosis in a Six-Year-Old Girl)中(这篇文章宣读于1924年,但当时并未出版,后来它出现在《儿童精神分析》中)就已经提过,嫉羡与对母亲身体的口腔、尿道和肛门施虐性攻击密切相关,扮演一个突出的角色。但是,在那篇文章中,我并没有特别把这种嫉羡与抢走、毁坏母亲**的欲望进行联系,虽然我已经非常接近这些结论。在我的文章《论认同》(On Identification, 1955)中,我讨论了嫉羡在投射式认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中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再回到我的《儿童精神分析》一书,我提出不只是口腔施虐,而且尿道施虐和肛门施虐的倾向,也在非常小的婴儿身上运作着。】

我们应该辨别嫉羡、嫉妒(jealousy)和贪婪(greed)。嫉羡是一种愤怒的感觉:另一个人拥有、享受某些所欲求的东西——嫉羡的冲动是要去夺走它或毁坏它。而且,嫉羡只意味着主体与一人之间的关系,且可追溯到最早与母亲的排他关系。嫉妒基于嫉羡,但是涉及一种至少与两个人的关系。它主要涉及的是主体感觉应该是自己应得的爱,却被对手从他那里夺走,或者有被抢走的危险。日常生活中的嫉妒观念,是一个男人或女人觉得被其他人夺走了所爱之人。

贪婪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强烈渴求,远远超过主体的需要和客体所能够和愿意给的。在无意识的层面上,贪婪的目标主要在于完全地掏空、吸干和毁灭**,换言之,其目标是破坏性的内射(destructive introjection)。然而,嫉羡不仅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抢夺,也是把坏东西(主要是坏的排泄物和自体坏的部分)放入母亲体内,而且首先是把这些东西放入她的**,以便毁坏她,摧毁她。在最深层的意义上,这意味着摧毁她的创造力。这一过程源自尿道施虐和肛门施虐的冲动,我在其他地方已经将之定义【《从早期焦虑讨论俄狄浦斯的情结》(Notes on some Schizoid Mechanisms)。】为一种开始于生命之初【艾略特·贾克医生使我注意到,嫉羡(envy)的语源学词根的拉丁文是“indivia”,来自动词的“invideo”——斜目而视(look askance at)、恶意地或怀恨地窥视、投以邪恶的目光、嫉羡和悭吝任何事。这个词的一个早期的用法是在西赛罗(Cicero,罗马雄辩家、政治家、哲学家,106—143 B.C.)的措辞中,他的话译为“通过他邪恶的眼睛制造不幸”。这一点确认了我对嫉羡和贪婪的区分,其中我强调的是嫉羡的投射性特征。】的投射式认同的破坏层面。虽然无法在贪婪和嫉羡之间确定严格的分界线,因为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其基本的差异在于:贪婪主要和内射联结在一起,而嫉羡则是和投射在一起。

根据《简明牛津词典》(Shorter Oxford Dictionary),嫉妒意味着别人已经拿走或被给予照理说本应属于某一个体的“好东西”。在这个背景下,我基本上将“好东西”解释为已被别人拿走的好**、母亲和所爱的人。根据克拉布(Crabb)的《英语同义词》(English Synonyms):“……嫉妒是害怕失去所拥有的;嫉羡是因看到另一个人拥有他想要的东西而痛苦……嫉羡的人厌恶看到别人享受,他只有在别人的痛苦中才觉得自在。因此,所有想要满足嫉羡之人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根据克拉布的说法,嫉妒是“根据客体而来的一种崇高或卑鄙的热情。在前一种情况下,它是因恐惧而加剧的竞争;在后一种情况下,它是被恐惧激起的贪婪。嫉羡永远是一种基本的热情,导致了那些最坏的热情。”

对嫉妒的一般态度不同于对嫉羡的态度。事实上,在某些国家(特别是在法国),对因嫉妒而谋杀的判决较轻。这种差异的原因在于一种普遍的感觉:谋杀情敌,可能隐含着谋杀者对不忠之人的爱。就以上讨论的词汇而言,这意味着存在着对“好东西”的爱,而且所爱的客体不会像在嫉羡中一样被损坏或毁坏。

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在嫉妒影响下,摧毁了他所爱的客体。在我看来,这就是典型的克拉布所形容的那种 “嫉妒的卑鄙热情”——被恐惧激起的贪婪。嫉妒作为心智的一种内在品质,在同一剧作中有一段重要的论述:

可是嫉妒的灵魂不会因此而满足;

他们从不因什么理由而嫉妒,

而只是为嫉妒而嫉妒,

那是一个凭空而来、自生自长的怪物。

可以说:非常嫉羡之人是贪得无厌的,他永远不会被满足,因为他的嫉羡源于内在,因此总会找到一个可以聚焦的客体。这也显示出嫉妒、贪婪和嫉羡之间密切的联系。

莎士比亚似乎并没有一直都区分嫉羡和嫉妒。下面《奥赛罗》中的语句,从我在此处的定义看,充分地显示出嫉羡的意义:

哦,主帅,你要留心嫉妒啊;

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

谁做了它的牺牲品,就要受它玩弄……

这让人想起一句谚语:“咬噬喂养自己的那只手。”这与咬噬、摧毁和毁坏**几乎是同义词。

我的工作使我认识到:第一个被嫉羡的客体是哺育的**。【琼·里维埃(Joan Riviere)在《嫉妒作为一种防御的机制》(Jealousy as a Mechanism of Defense, 1932)一文中,将女性的嫉羡追溯到婴儿期的欲望:要抢夺母亲的**并毁坏它们。根据她的发现,嫉妒基于这种原初嫉羡。她的论文有一些有趣素材,来阐释这些观点。】因为婴儿感觉**拥有一切他所欲求的东西,它流出无穷无尽的乳汁和爱,**保留这些以满足自身。这种感觉加上他的委屈和怨恨感,结果是与母亲之间产生一种紊乱的关系。如果嫉羡是过度的,在我看来,这意味着偏执(paranoid)和精神分裂(schizoid)的特征异常强烈,这样的婴儿可以视为是生病的。

在这一节,我始终都会谈论对母亲**的原初嫉羡(primary envy),而这应该与原初嫉羡后来的形式(女孩想要取代母亲地位的天生欲望,以及男孩天生的女性心理位置)区分开来。在后来的形式中,嫉羡不再聚焦于**,而是聚焦于母亲接受了父亲的阴茎、有婴儿在她体内、生下婴儿和喂养婴儿。

我常把对母亲**的施虐攻击描述为由破坏冲动所决定。这里我希望补充一点:嫉羡给了这些攻击特别的推动力。这意味着当我写到贪婪地掏空**和母亲的身体、破坏她的婴儿,以及把坏的排泄物放入母亲体内时,【参见我的《儿童精神分析》,书中的一些地方用到这些概念。】也就描绘出我后来确认的对客体之嫉羡的毁坏。

如果我们考虑到剥夺(deprivation)增加了贪婪和迫害焦虑,考虑到在婴儿的心里幻想有一种取之不竭的**,而这个**是他最大的欲求,那么即使对婴儿的喂养不当,也可以理解嫉羡是如何产生的。婴儿的感觉似乎是这样的:当**剥夺他时,**就变成是坏的,因为它将与好**相联系的乳汁、爱和照顾全留给了自己。他怨恨、嫉羡那个他觉得卑劣和吝啬的**。

令人满足的**同样受到嫉羡,这可能更容易理解。乳汁来到时伴随着极度心安,虽然婴儿因它感到满足,却也造成了嫉羡,因为这份礼物似乎是某种得不到的东西。

我们发现这种原始的嫉羡在移情的情境中复苏。例如:分析师给出一个解释,为病人带来释放,并使情绪发生由绝望到希望与信任的改变。对一些病人,或对不同时间的同一病人,这个有益的解释可能很快会变成破坏性批评的对象。于是,他不再觉得那是他曾经接受和体验过的一种令人获得改善的好东西。他的批评会放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应该早点做出这个解释;解释太长,干扰了他的关联分析;解释太短,他尚未充分地理解。这个嫉羡的病人不愿意肯定分析师工作的成功。如果他觉得分析师和他提供的帮助因为他嫉羡的批评而损坏和贬低,他就无法充分地将分析师内化为一个好客体,也无法真正信服地接受他的解释,并消化吸收这些解释。正如我们常在嫉羡较少的病人身上看到的,真正的信服意味着对一份礼物的感恩。因为对贬低别人给予的帮助有罪疚感,嫉羡的病人也会觉得他是不值得从分析中获益的。

不用说,我们的病人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批评我们,有时是用正当的理由。但是,当一名病人需要去贬低被他体验为有帮助的分析工作,这就是嫉羡的表达。如果我们将在早期阶段所遭遇的情绪情境追溯到一个原初的情境,我们就会在移情中发现嫉羡的根源。破坏性的批评在偏执狂(paranoid)病人身上特别明显,即使分析师减轻了他们的症状,他们仍沉溺于轻蔑分析师工作的施虐快乐之中。在这些病人身上,嫉羡性批评是相当公开的,而在其他病人身上,它或许也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只是没有表达出来,甚至还处于无意识中。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些案例中,我们所看到的进步缓慢,也同样与嫉羡有关。我们发现,他们一直怀疑且不确定分析继续下去的价值。情况往往是,病人将他自身的那些嫉羡和敌意部分分裂出来,而一直呈现给分析师的,是他觉得比较能接受的部分。然而这些分裂的部分从根本上影响着分析过程,只有当分析达到整合并处理人格的整体时,最终才可能是有效的。其他病人通过变得困惑来试着避免批判。这种困惑不只是一种防御,也表达了一种不确定性:分析师是否仍是一个好的形象,或者他和他正给予的帮助是否因为病人带有敌意的批评而变坏了。我会将这种不确定性追溯到困惑的感觉上,这些感觉是最早与母亲**的关系发生紊乱的后果之一。由于偏执和分裂机制的强度,以及嫉羡的推动力,婴儿无法成功地让爱和恨分开并保持距离,因此也无法分开好客体和坏客体,所以他很容易在其他的关系中,对何谓好坏感到困惑。

除了弗洛伊德所发现的因素,以及琼·里维埃(Joan Riviere)【《论负向治疗反应的分析》(A Contribution to the Analysis of the Negative Therapeutic Reaction, 1936)和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The Ego and the Id)。】进一步发展的因素之外,嫉羡和对抗嫉羡的防御,以这些方式,也在负向治疗反应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在移情情境中,嫉羡及其产生的态度,干扰了一个好客体逐渐建立的过程。如果在最早的阶段,好的食物和原初的好客体无法被接受和消化吸收,这就会在移情中被重复,分析的过程也会受到损害。

在分析材料的语境中,可以经由修通较先前的情境,来重构病人在身为婴儿时对母亲**的感觉。例如,婴儿可能会怨恨乳汁来得太快或太慢;【婴儿可能事实上得到的乳汁太少,最想要的时候没有得到乳汁,或者得到的方式不对——例如乳汁来得太快或太慢,婴儿被怀抱的方式舒适与否、母亲对喂食的态度、母亲在喂食中是愉悦还是焦虑、是通过奶瓶还是**喂食——所有这些因素对每个个案都极其重要。】或是在他最渴望**时没有给他**,因此当给他提供**时,他不再想要了。他扭过头吸吮他的手指来代替。当他接受**时,他可能没喝够,或喂食过程受到干扰。显然有些婴儿在克服这类怨恨上有极大的困难。而其他的婴儿对这些感觉,即使是基于真实的挫折,也能够很快地克服:**会被纳入,充分享受喂食过程。我们在分析中发现,有些病人能够按照要求,满意地享用他们的食物,对我刚才所描述的态度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迹象。他们分裂了他们的不满、嫉羡和怨恨。尽管如此,这依然形成了他们性格发展的一部分。这些过程在移情情境中变得十分清楚。想要取悦母亲的初始愿望、想要被爱的渴求,以及为他们的破坏冲动的后果寻求保护的迫切需要,在分析中都可能被发现。这些构成了病人与分析师合作的基础,病人的嫉羡和怨恨被分裂开来,但是却形成了负向治疗反应的一部分。

我常提到婴儿对一个取之不尽、总在身旁的**的欲望。但是,正如之前章节所提出的,他不仅渴望食物,也想免于破坏冲动和被害焦虑。母亲是全能的,全靠她来防止所有来自内在和外部的痛苦和邪恶,在成人的分析中也发现这样的感觉。顺便一提,在喂养小孩上,与根据时间表喂养的严格的方式相比,最近几年发生了一些可喜的改变,但是这样的改变也不能完全防止婴儿的困难,因为母亲无法消除他的破坏冲动和迫害焦虑。另外还要考虑到一点,若母亲的态度过于焦虑,只要婴儿一哭就立即给他提供食物,这对婴儿是没有帮助的。他会感觉到母亲的焦虑,而增加他自己的焦虑。我也遇到在一些成人,对不被允许哭够感到怨恨,因为那让他们错失了表达焦虑和哀伤(因而得到释放)的可能性,以致攻击冲动和抑郁焦虑都无法充分地找到一个出口。亚伯拉罕提到有趣的一点:过度的挫折和过分的溺爱都是产生躁郁症潜在的因素。【《力比多发展简论》(1924)。】因为只要不是过度的,挫折也能够刺激对外在世界的适应和现实感知的发展。事实上,在一定量的挫折之后,随之而来的满足会使婴儿感觉可以克服焦虑。我还发现,婴儿未被满足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满足的)也是促成他升华和创造活动的一个重要因素。可以想象这种假设的状况:如果婴儿的内在没有冲突,那么他人格就不够丰富,而且会剥夺他强化自我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冲突和克服冲突的需要,是创造力的一个基本要素。

嫉羡毁坏了原初的好客体,并给对**的施虐攻击增加了额外的推动力,从这个论点产生了进一步的结论。受到如此攻击的**已经失去了其价值,被咬噬和被尿液及粪便毒化,它已经变坏了。过度的嫉羡增加了这类攻击的强度(intensity)和持续时间(duration),因此婴儿要重新获得失去的好客体就更加困难了。而对**的施虐攻击,如果较少地由嫉羡所主导,则会更快地度过,因而在婴儿的心里,就不会如此强烈地、持续地摧毁客体的美好:**回来了,可以被享用了。这种感觉证明**没有被伤害、仍然是好的。【对婴儿的观察显示了某些这类潜在的无意识态度。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有些婴儿暴怒地哭喊,但当他们开始被喂食时,很快就显得十分快乐。这一点显示他们暂时失去他们的好客体,但是又重新获得。而其他一些婴儿的持续怨恨和焦虑(虽然在喂食的瞬间会减少)可以被细心的观察者收集到。】

嫉羡会毁坏享受能力,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嫉羡为何如此持久。【很清楚,剥夺、不满足的喂食和不利的情境强化了嫉羡,因为它们干扰了完全的满足,创造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正是所产生的“享受”和“感恩”缓和了破坏冲动、嫉羡和贪婪。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贪婪、嫉羡和被害焦虑彼此密不可分,也不可避免地彼此增长。嫉羡所造成的伤害感觉和由此而来的巨大焦虑,以及导致的对美好客体的不确定性,这些都增加了贪婪和破坏冲动。一旦客体被感觉为终究是好的,就会产生更贪婪的欲望想要将其纳入。这一点也适用于食物。在分析中,我们发现当一个病人对其客体、分析师及分析的价值感到极大怀疑时,他会紧紧抓住任何可以释放焦虑的解释,并且倾向于延长会谈时间,因为他想要尽可能地将此时他觉得好的东西纳入(有些人非常害怕自己的贪婪,他们特别敏锐地准时离开)。

怀疑自己拥有好客体,相应地不确定自身的好感觉,造成了贪婪和不加鉴别的认同。这样的人很容易受到影响,因为他们无法信任自身的判断。

有的婴儿,因为他的嫉羡,无法安全建立一个好的内在客体,与这样的婴儿相比,一个对爱和感恩有很强能力的孩子与好客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关系。因为没有受过根本的伤害,他可以承受暂时的嫉羡和怨恨的状态,即使是被爱和受到良好抚育的孩子身上也会出现这种状态。因此,当这些消极状态是短暂的,好客体便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获得。在建立好客体和奠定稳定性和强大自我的基础的过程中,这是一个核心的因素。在发展的过程中,与母亲**的关系,变成对人的热爱、对价值的坚持和对事业的奉献的基础,因而一些最初体验到的对原初客体的爱被吸收了。

爱的能力的一个重要衍生物是感恩的感觉。在与好客体建立关系的过程中,感恩是必不可少的,并且感恩还是对他人和自己的美好感到欣赏与感激的基础。感恩根植于婴儿最早阶段所升起的情绪和态度,在这个阶段,对婴儿而言,母亲是唯一的客体。我已经提过,这种早期的联结【《婴儿的情绪生活》(The Emotional Life of the Infant, 1952)。】是后来与所爱之人建立关系的基础。虽然这种和母亲的排他关系,在时间和强度上会因人而异,但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它存在于大部分人之中。它在多大程度上不受干扰,部分地取决于外部环境。但是,潜藏其中的内在因素,尤其是爱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破坏冲动,特别是强烈的嫉羡,可能会在早期阶段干扰和母亲的这种特殊联结。如果强烈嫉羡喂食的**,就会妨碍完全的满足,正如我已经描述过的,想要抢夺客体所拥有的东西并毁坏它,这正是嫉羡的典型特征。

只有当爱的能力得到充分发展,婴儿才能体验到完全的享受,而正是享受奠定了感恩的基础。弗洛伊德曾将婴儿接受哺乳时的幸福描述成性满足的原型。【《性学三论》(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在我看来,这些经验不只构成了性满足的基础,也是后来所有幸福快乐的基础,使个体与他人融为一体的感觉成为可能。这种一体感意味着被完全理解,而这种理解对每一种幸福的恋爱关系或友谊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在最好的状况下,这种理解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这证明它来自于前语言阶段与母亲最早的亲密关系。可以完全享受和**最早关系的能力,构成了从各种不同的来源体验到快乐的基础。

如果在喂食过程中,频繁体验到未受干扰的享受,那么对好**的内射会伴随着相当的安全感。对**完全的满足,意味着婴儿觉得已从所爱的客体那里收到一份独特的礼物,他想保留这份礼物,这是感恩的基础。感恩紧密联系着对好形象的信任。这首先包含了接受和吸收所爱原初客体(不只作为食物的来源)的能力,而不受贪婪和嫉羡过多的干扰。因为贪婪的内化会干扰与客体的关系。个体会感到他在控制和耗竭客体,因此是在伤害客体。然而在与内部和外部客体的良好关系中,起主导作用的是想要保存它、挽救它的愿望。我在其他相关作品中【《婴儿行为观察》(On observing the Behavior of Young Infants, 1952)。】描述过这一过程,这个过程源自婴儿将力比多投注于第一个外在客体的能力,是对好**的信任的基础。一个好的客体就这样被建立起来,【也见唐纳德·温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幻觉**”(illusory breast)的概念及他的观点:客体起初都是由自体创造出来的(《精神病和儿童照顾》(Psychoses and Child Care, 1953)。】他关爱并保护着自体,且被自体关爱和保护着。这是一个人信任自身美好的基础。

越是经常体验到和完全地接受对**的满足,就越是经常感觉到享受和感恩以及相应的想要回报快乐的愿望。这种重复的经验使最深层次的感恩成为可能,并且在修复的能力和所有的升华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通过投射和内射的过程,通过内在财富给予和重新内射,自我获得了丰富和深化。有益的内在客体就这样反复地确立起来,感恩就能够充分显现出来。

感恩与慷慨有十分密切的联系。内在的财富源于已经吸收好的客体,所以个体可以和别人分享他的礼物。这使得内射一个更加友善的外部世界成为可能,一种富足的感觉随之产生。即使事实上慷慨常常得不到足够的感激,也不一定会削弱给予的能力。与之相比,对那些内在财富和力量的感觉未能完全建立的人,几回慷慨之后,就是对感激和感恩的过度需要,以及被耗尽和被抢夺的迫害焦虑。

对喂食的**的强烈嫉羡,妨碍了彻底享受的能力,因此渐渐破坏了感恩的发展。嫉羡之所以被列入七宗罪(deadly sins)之中,是因为有一些相关的心理学上的原因。我甚至认为,在无意识的感觉上它是七宗罪中最严重的一宗,因为它毁坏、伤害了好客体,而好客体是生命的来源。这个观点和乔叟(Chaucer)在《教区牧师的故事》(The Parsons Tale)中所描述的观点一致:“可以肯定的是,嫉羡是最坏的罪。因为所有其他的罪,都只是违反一项美德的罪,然而嫉羡却违反了所有的美德和美好。”伤害和摧毁原初客体的感觉,损害了个体对其后来关系的真诚和信任,也使他怀疑自己爱的能力和自己的美好。

我们常常遇到这样一些感恩的表达——与其说这些表达是出于爱的能力,不如说它们主要是出于罪疚感。我认为在最深的层次上区分这种罪疚感和感恩非常重要。这并不意味着最真诚的感恩的感觉中没有任何罪疚感的元素。

我的观察告诉我,性格的重大改变(仔细观察之下呈现为性格恶化)更有可能发生在这样一些人身上:他们没有安全地建立最初的客体,也不能维持对它的感恩之情。当这些人身上的迫害焦虑因内部或外部的原因而增加时,他们就完全失去了原初的好客体,更确切地说是其替代物,这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价值。这种改变的潜在过程,是一种退化到早期的分裂机制和崩解的退行。这是一个程度问题,因此虽然这种崩解最终会强烈地影响性格,但不一定会导致明显的疾病。渴求权力和名望,或需要不惜代价地取悦迫害者,在我看来,都是某个方面的性格改变。

我在一些案例中看到,当一个人升起嫉羡的感觉,从最早来源产生的嫉羡的感觉也会被激活。因为这些原初的感觉本质上是无所不能的,这影响到当下体验到的对替代形象的嫉羡,因此既造成了由嫉羡引发的情绪,也导致了意气消沉和罪疚感。似乎这种由平常经验所激活的最早的嫉羡,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常见的,但是这种感觉的程度和强度以及全能破坏感却因人而异。在对嫉羡的分析中,这个因素可能极为重要,因为只有当分析可以向下触及较深的来源时,分析才有可能产生充分的效果。

无疑,在每个个体整个一生中,挫折和不幸的环境都会唤起一些嫉羡和怨恨,但是这些情绪的强度和个体应对它们的方式却大相径庭。享受能力和对接收到的美好事物的感恩之情紧密联系在一起。享受的能力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这是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