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独立
目前为此,我主要提到的是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现在我们来到更广泛的爱的表现,以及爱进入各种活动与兴趣的方式。早年孩子对母亲**与母乳的依附,是生命中所有爱的关系之基础,但是,如果我们认为母乳只是一种健康与合适的食物,我们可能会下一个结论,就是母乳很容易被其他同样合适的食物所取代。然而,乳汁能够舒缓婴儿饥饿之苦,并且是由他愈来愈爱的**所给予,这使他获得了非常重要的情绪价值。**与其产物首先满足了他自我保存的本能与性的欲望,这使得它们在他的心智中代表了爱、愉悦与安全;因此,他能够在心理层面将这最初的食物置换为其他的食物,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遭遇了或多或少的困难后,母亲可能得以成功地帮助孩子转换到其他食物,但是,即使如此,婴儿也许不会放弃对那最初食物的强烈欲望,也可能尚未克服被剥夺这些食物的怨恨,还没有在实际层面去适应这样的挫折。若是这样的话,他可能无法真正适应往后生命中的任何挫折。
如果借由对潜意识心智的探索,我们了解了这种最初对母亲及其食物的依附强度与深度,以及它持续在成人潜意识心智中存在的强度,我们会好奇一个孩子是如何逐渐脱离母亲而获得独立。实际上,小婴儿会对周遭事物具有强烈的兴趣和与时俱增的好奇心,并乐于认识新的人事物,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高兴,这些似乎都能让孩子找到新的兴趣与爱的客体。但是,这些事实并不能完全解释儿童脱离母亲的能力,因为在他的潜意识心智中,他是如此紧密地与母亲连结在一起。不过,这种极度强烈的依附本质,易于驱使他离开,因为(受到挫折的贪欲与怨恨是无法避免的)这样的依附引起了害怕会失去这位绝对重要的人,结果产生了依赖她的恐惧感。于是,儿童在潜意识心智中倾向于放弃她,这样的倾向受到了想要永久保存她之急迫渴望的抗衡,这些矛盾冲突的感觉,加上在情绪与智能方面的成长——使他能够找到其他感兴趣且能带来快乐的客体——导致他获得转移爱的能力,也就是用其他的人事物来取代最初所爱的人。正因为孩子从与母亲的关系上经验到了如此丰富的爱,他也会在日后的依附关系上汲取这么多。如此置换爱的过程,对于人格与人际关系的发展来说具有无比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对于整体文明与文化的发展也是很重要的。
除了将爱(与恨)从自己的母亲转移到其他人事物上,因而将这些情绪分散到更广阔的世界中,还有另外一种处理早期冲动的方式。幼儿在与母亲的**相连结时所经验到的肉体上的感觉,发展为对她整个人的爱;爱的感觉从一开始就和性欲望融合在一起。精神分析已经注意到,对父母、手足的性感觉不只是存在于幼童身上,甚至在某个程度上也可以被观察到,只有透过探索潜意识心智,才能够了解这些性感觉的强度与根本重要性。
我们已经知道,性欲望与攻击的冲动和幻想、罪疚及害怕所爱的人死亡是紧密相连的,这些感觉都驱使小孩减轻了对双亲的依附。小孩也会倾向于潜抑这些性的感觉,也就是说,它们变成潜意识的感觉,可以说是被埋在心智深处。性的冲动也从最初所爱的人脱离开来,小孩因而获得了可以用热情的方式去爱另外一些人的能力。
借由转向他人,儿童的冲突并未被化解,因为他用较不强烈的方式,将这些冲突从最初最重要的人转移到新的爱(与恨)的客体——这些客体部分代表了旧有的客体。正因为他对这些“新人”的感觉不那么强烈,在此情况下,他想修复的驱力可以更加充分地运作,因为这驱力在罪疚感太强烈时可能受到阻碍。
众所周知,拥有兄弟姐妹有助于儿童的发展,与手足一起成长可以让儿童比较容易脱离父母亲,并且与手足建立一种新的关系。不过,我们知道,儿童不只是爱手足,也对他们有很强烈的竞争感、恨意与嫉妒心。为此,与堂表兄弟姐妹、玩伴及与比近亲更远的其他小孩的关系,使得一个儿童可以从手足关系中分离,这是日后社会关系极为重要的基础。
学校生活中的关系
学校生活为儿童已经获得的人际关系经验提供了发展的机会,也为新实验提供了场所。儿童可能从众多孩子中,找到一两个或几个会对他的气质做出比自己兄弟姐妹更佳反应的人。在其他的满足之中,这些新友谊提供了机会让儿童修正与改善早年跟兄弟姐妹的关系,这些关系原本可能是令人不满意的。他可能真的曾经欺负比较弱小或年幼的弟弟,或者是潜意识里因恨与嫉妒干扰了关系而产生罪疚感,这样的干扰可能持续到成年生活中。这种令人不满意的状态可能深深地影响了他日后对人的一般态度。我们知道,有些小孩无法在学校交朋友,这是因为他们带着早期的冲突进入新的环境;对于其他可以完全脱离最初的情绪纠葛并且与同学交往的人来说,通常可以发现他们实际上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也跟着改善了。新的同伴关系向孩子证明了他能够去爱,而且是可爱的,爱与善也是存在的,这在潜意识里也被感觉为证明了他能够修复曾在想象或事实中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因此,新的关系有助于解决早年的情绪困境,虽然当事人并未觉察到那些早期困难的确切本质或是它们被解决的方式。透过所有这些方式,修复的倾向得以开展,罪疚感被减弱,对自己与他人的信任也增加了。
相较于小家庭的生活范畴,学校生活也提供机会将爱与恨做比较清楚的区隔。在学校里,有些小孩可以被恨,或只是被讨厌,而其他人可以被爱。在这种情况下,被潜抑的爱与恨的情绪——被潜抑是因为恨所爱的人造成了冲突——可以透过较为社会所接受的方向找到更充分的表达。小孩会以各种方式结盟,而且对于向他人表达恨意与厌恶到何等程度,发展出特定的规矩,游戏与伴随而生的团队精神便是这些结盟与展现攻击性的调节因子。
嫉妒与竞争老师的爱与欣赏虽然可能非常强烈,却是在不同于家庭生活的环境中被经验到的。整体而言,孩子们对老师的感觉较疏离,比起父母,老师较少引起小孩的情绪,毕竟他们会将他们的感觉分给许多小孩。
青春期的人际关系
当小孩成长到青春期,其英雄崇拜的倾向通常会表现在与某些老师的关系中,进而可能讨厌、怨恨或是诋毁其他的老师,这是另外一个区分恨与爱的例子,这个过程提供了释放的功能,因为“好的”人不至于被伤害,又可以满足于怨恨某个被认为是该当被如此对待的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被爱与被恨的父亲、被爱与被恨的母亲,是最初被赞赏、怨恨与贬低的客体,但是这些混和的感觉,对幼儿的心智来说太过冲突与沉重,因此容易受阻或被埋藏,而在与其他人的关系中找到部分的表达,例如,保姆、叔伯、姨妈及亲戚等。日后在青春期时,大多数的小孩会表现出离开父母的倾向,主要是因为与父母有关的性欲望与冲突再次增强所致。早期对父亲或母亲(因个案而有不同的对象)的竞争与怨恨的感觉开始复苏而被强烈地体验到,虽然其性动机仍然保持在潜意识中。青少年容易对他们的父母与其他对象,如佣人、软弱的老师或是不喜欢的同学等,表现出非常具攻击性与不悦的样子。但是,当恨意达到如此的强度时,想要保存内在和外在的好质量与爱的必要性就变得更为迫切了,于是具有攻击性的年轻人倾向去寻找他能仰望与理想化的人物,受到崇拜的老师们可以满足年轻人的这种需求;而内在的安全感是来自于对他们的爱、赞赏与信任感,因为,在潜意识心智中,这些感觉似乎确认了好父母及与他们之间的爱的关系,也因而驳斥了在这阶段变得强烈的恨、焦虑与罪疚感。当然,有些小孩在经历这些困难时,仍然能够保持对父母的爱与赞许,但这样的小孩并不常见。我认为我所说的能稍加解释某些理想化人物在一般人心中的特殊位置,像是一些名人、作家、运动员、探险家、文学作品中的想象人物等,人们对这些人物转移了爱与赞赏,不这样的话,所有的事物将会因为恨与缺少爱而黯然失色,这种状态将被感觉到会危及自己和他人。
和理想化某些人同时发生的是对其他人的恨,特别是对一些想象的人物,例如影片与文学作品中的某类恶棍,或是与自己有段距离的真实人物,例如对立政党的政治领袖。相较于那些和自己比较亲近的人而言,恨这些不真实的或是与自己有距离的人是比较安全的,对双方来说都是。这点也适用于对某些师长的怨恨,相较于父子之间,一般的校规与整体情境较易于在学生与老师之间形成更大的屏障。
像这样将对人们的爱与恨区隔开以避免太靠近自己,也具有一个作用,即让所爱的人更加安全,不论是在实际上或是在心智中。他们不仅是在生理上远离自己而无法靠近,而且区隔开爱与恨的态度更增强了这样的感觉,即自我能够保存爱免于破坏。因着具有爱的能力而产生的安全感,在潜意识心智中与所爱的人被保存在安全不受损害的状态是息息相关的。潜意识里的信念似乎是如此声明的:我能够将我所爱的人保存得完整无缺,因而我真的不曾损害任何我所爱的人,而是将他们永远保存在我的心中。最终,所爱的父母意象被当作最珍贵的所有物,保存在潜意识心智中,因为它护卫了其拥有者免受全然的孤寂之苦。
友谊的发展
儿童的早期友谊于青春期阶段发生了特质上的改变,这个生命阶段特有的感觉与冲动之强度,带来了少年之间非常强烈的友谊,且大多是在同性成员之间。同性恋的倾向与感觉形成了这些关系的基础,也常常导致真正的同性恋活动。这种关系有部分是为了逃避对异性的驱力,这驱力在此阶段通常因为各种内外在因素而难以处理。举男孩的例子来谈谈这些内在因素:他的欲望与幻想仍然与母亲与姐妹紧密连结着,此时因离开她们去找寻新的爱的客体而发生的挣扎,正处于最激烈的时候。对异性的冲动,对此阶段的男孩与女孩来说,通常被认为是充满了许多危险的,导致对同性的驱力被强化了,而能被放入这些友谊关系中的爱、赞赏与讨好,也都是对抗恨意的防卫——如我之前指出的。因为这些种种原因,青少年们更加紧抓这些关系不放了。在此发展阶段中,不论是在意识或潜意识上增强的同性恋倾向,也在讨好同性老师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我们所知的,青春期的友谊经常是不稳定的,原因之一是强烈的性感觉(意识的或潜意识的)进入这些关系并干扰了它们。青少年尚未从婴儿期的强烈情绪连结中解放出来,而且仍然被它们所支配着,其程度是超过他自己所知道的。
成人生活里的友谊
让我们举两个女性之间的友谊为例子,她们并未太依赖对方,但在关系中,保护与帮助可能仍然是被需要的,有时候是这一位需要,有时候则是另外一位需要,就看发生的状况而定。在情绪层次的给予和获取,是真实友谊的基本要件。在这里,早期处境的元素以成人的方式被表达出来,保护、帮助与建议最早是由我们的母亲提供,如果我们在情绪上有所成长而能够自立自足的话,就不必太依赖母性的支持与安慰了。但是当痛苦与困难的处境发生时,希望能接收到支持与安慰的愿望是持续终生的。在我们与朋友的关系中,有时候可能接收或给予一些母亲的照顾与爱,成功地融合母亲的态度与女儿的态度,似乎是情绪丰富的女性人格及交友能力所必备的多种条件之一(充分发展的女性人格,意味着与男人友好的关系,兼具柔情与性的感觉;不过,在女人的友谊方面,我指的是升华的同性恋倾向与感觉)。在我们与姐妹的关系中,可能曾有机会去经验与表现母性般的照顾与女儿的反应,而且可以轻易地将它们进一步带入成人的友谊中。不过,有些人也许不曾有过姐妹,或是缺少任何可以经验这些感觉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和一个女人发展友谊的话,将会在经由成人的需求修正之下,实现了强烈而重要的儿时愿望。
我们与朋友分享兴趣与欢乐,也可能享受到她的快乐与成功,即使我们自己欠缺。如果我们认同她的能力够强,进而能分享她的快乐,那么嫉羡与嫉妒的感觉便可能退隐到背景中。
罪疚与修复的元素在这样的认同中是从不缺少的,只有当我们成功地处理了对母亲的恨意与嫉妒、不满与埋怨,能够见她快乐而感到快乐,感觉到我们并未伤害到她,或者能够修复我们在幻想中造成的伤害,才能够真正地认同另外一个女人。导致过度要求的占有与不满,是干扰友谊的元素,事实上,过强的情绪可能会侵蚀友谊的基础。我们在精神分析的研究中发现,只要这种状况发生,早年欲望未获满足、不满、贪婪或嫉妒的情境就会突破重围。也就是说,虽然当前的事件可能引发了困难的发生,但在友谊破裂中,实际上是来自婴儿期未解决的冲突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平衡的情绪状态——并不排除感觉的强度——是成功友谊的基础。如果我们的期待太多,便不大可能成功,也就是期待朋友来补偿我们早期的不足。如此不适切的要求大多是在潜意识里,因而无法理性地加以处理,它们必然使我们遭受失望、痛苦与怨恨。如果这些过分的潜意识要求干扰了友谊,早年情境便丝毫不差地重复上演了,不论外在环境可能有多大的不同。在早年的时候,强烈的贪婪与恨干扰了我们对父母的爱,使我们陷入不满与孤单的感觉。当过去的情境没有如此强烈地压迫当前的处境时,我们比较能够正确地选择朋友,并从他们所给予的获得满足。
因为男人与女人心理学不同的缘故,存在着重要的差异处,但我所提到关于女人之间的友谊,大多能适用于男人之间友谊的发展。区分柔情与性的感觉、升华同性恋倾向与认同,这也都是男性友谊的基础。虽然与成人人格相符的元素与新的满足进入了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友谊中,即便是崭新的,他同样多少是在寻找他与父亲或兄弟关系的重复版本,或是可以满足过去欲望的新关系,或者改善与曾经最亲近的人们未尽满意的关系。
爱的更广面向
我们将爱从最初真爱的人那里移置到其他人身上,此一过程在最早的儿童期起即扩展到一般事物上。如此,我们发展出兴趣与活动,而在这些事情上我们则投入了一些原本对人们的爱。在婴儿的心智中,身体的某一部分可以代表另外一部分,一个物体也可以代表身体的某些部分或是一些人。透过这种象征的方式,任何圆的物体可能在儿童的潜意识心智中代表了母亲的**。借由渐进的过程,任何在身体上或是更广泛的层面上,被感觉能释放善与美及带来愉悦与满足的事物,都能在潜意识心智中取代永远丰饶的**及整个母亲的位置。于是我们称呼自己的国家为“母国”,因为在潜意识心智中,国家可能代表了我们的母亲,而它可以被爱的感觉在本质上是源自于与母亲的关系。
为了要说明最初的关系如何进入看似相距甚远的许多兴趣,让我们来看探险家的例子。这些探险家们迈向新的发现,在行动中经历最严重的物资缺乏,面临极大的危险,甚至是死亡。除了刺激的外在环境,还有很多心理上的元素形成了这种兴趣与追求探险活动的基础。此处我只能提到一或两个特定的潜意识因素:在贪婪里,小男孩渴望攻击母亲的身体,这身体被感觉为母亲好**的延伸;他也有想要抢夺其身体内容物的幻想,除此之外还有婴儿,这些婴儿被认为是珍贵的所有物,并且在嫉妒中,他也攻击这些婴儿。这些想穿透母亲身体的攻击性幻想,很快地与其想要和母亲**的性器欲望连结起来。在精神分析工作中发现的是:想要探索母亲身体的幻想,源自于儿童攻击性的性欲望、贪婪、好奇与爱,这造成了男人想探索新国家的兴趣。
在讨论到幼儿的情绪发展时,我曾指出其攻击冲动会引起强烈的罪疚感及对于所爱的人将死亡的恐惧,这些都形成了部分爱的感觉,而且再增强并强化了它们。在探险家的潜意识心智中,新的地域代表了新的母亲,取代了失去的真正母亲,他在找寻“应许之地”—— “流奶与蜜糖之地”。我们已经了解由于恐惧最爱的人死亡,导致小孩在某个程度上离开了她,不过,这同时驱使他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中再创造她并再度找到她,如此一来,逃离她与再找到她皆获得了充分的表现。儿童的早期攻击性刺激了修复与补偿的驱力,想要将他之前在幻想中从母亲那里夺取的好东西还给她,而这些想要补偿的愿望融合为日后探索的驱力,因为探险家借由找到新的土地来给予整个世界与许多特定的人们某些东西,在这样的追求之中,探险家事实上表现了攻击性与修复的驱力。我们知道,在发现一个新国度的过程中,攻击被用在各种争斗及克服各种困难上。不过,有时攻击性是以更开放的方式被表现出来,在以前的时代更是如此,人们不只是探索,还更进一步地征服与殖民。在早期幻想中对母亲身体里想象的婴儿的攻击,以及对刚诞生的弟妹真实的恨意,在此现实情境中,借由对待原住民的无情与残酷态度表现出来。然而,被期望的复原,则充分表现在新的国度里繁衍自己的同胞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到,透过探索的兴趣(不论攻击性是否公开地表现出来),各种冲动与情绪,如攻击性、罪疚感、爱及修复的驱力,都被转移到其他的领域中,远离最初的那个人。
探索的驱力不必然表现在对世界真正身体力行的探索,可能延伸到其他领域,例如任何种类的科学发现。举例来说,早年想要探索母亲身体的幻想与欲望,成为天文学家从工作上获得的满足感的一部分;想要再次发现早年的母亲的欲望——这个母亲实际上或者在个人的感觉里已经失去了——在创造性的艺术及人们享受与欣赏艺术的方式上,也是极为重要的。
为了说明某些我刚刚讨论的过程,我将引用一段济慈(Keats)所写的十四行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虽然大家都耳熟能详,方便起见,我还是在此引用全诗:
我曾遨游过许多黄金的地域,
造访了许多美好的城邦与国度;
我已踏遍了西边的岛屿,
那里的歌者皆效忠于阿波罗。
如此广袤之地——我曾经多次被告知,
是眉宇深锁的荷马所统治的领地;
然而,我未曾呼吸到它的纯静,
直到此刻聆听查普曼朗声而无畏地说出来:
我已经遨游过不少黄金的领域,
造访了许多美好的城邦和国度;
我曾经巡回许多西方的岛屿,
那里歌者一致效忠的是阿波罗。
人们时常对我提到一广袤的空间
属于那眉目深陷的荷马统治之邑;
但我从未呼吸到那清纯肃穆的空气,
济慈是从一个欣赏艺术作品者的观点来说诗的。诗被比拟为“美好的城邦与国度”及“黄金的地域”。他自己在阅读查普曼译荷马时,最初是观察天象的天文学家——当“一个新的行星游移进入他的视野中”。之后济慈变成了探险家,“带着荒诞的臆测”,他发现了一片新的土地与海洋。在济慈完美的诗词中,世界代表了艺术。很清楚的是,对他来说,科学与艺术的欣赏与探索是来自于同一个源头,对美好土地的爱——“黄金的地域”。如我之前曾经指出的,对潜意识心智的探索(顺带一提,这是弗洛伊德发现的一块未知大陆),显示了美好的土地代表了所爱的母亲,而想要追寻这些土地的欲望,则来自于我们对她的欲望。回到这首十四行诗中,也许可以这么说(我对它没有任何仔细的分析),那位统治着诗的国度的“眉宇深锁的荷马”,代表了被欣赏与强而有力的父亲,当儿子(济慈)也进入了欲望的国度时(艺术、美、世界——最终是他的母亲),他追随了父亲的典范。
同样地,雕刻家将生命注入艺术品中,不论它是否代表一个人,在潜意识中皆回复且再创造了早年所爱的人,是他已在幻想中摧毁了的那人。
我感觉如同一浩浩太空的凝望者
当一颗全新的星球泅入他的视野;
或者就像那果敢的戈奥迭(Cortez),以他
苍鹰之眼注视太平洋——当所有水手
都面面相觑,带着荒忽的设想——
屏息于大雷岩(Darien)之巅。
罪疚感、爱与创造力
我一直致力于阐明罪疚感是创造力与广泛而言的工作(甚至是最简单的工作)之基本动力,不过,如果它们太过强烈的话,却可能反带有抑制创造活动与兴趣的效果,这些复杂的关联性在对幼童的精神分析中首度得到澄清。对儿童来说,当各种恐惧因为精神分析而减弱时,原本沉睡的创造冲动便会在一些活动,如画画、模仿、堆积东西及在言语中苏醒而表现出来。这些恐惧曾经造成破坏冲动的升高,因此当恐惧减弱时,破坏的冲动也减弱了。在这些过程中,罪疚感与因担心所爱的人死亡而感到的焦虑——这些是儿童心智无法应付的,因为太过强烈——逐渐减弱了,且变得比较不那么强烈而能够加以处理。这能够提高儿童对他人的关心、激发对他人的怜爱及认同,整体而言,爱增加了。想要修复的愿望是如此紧密地与关心所爱的人,以及担心其死亡的焦虑结合着,直到现在能以创造性及建设性的方式表现出来。在成人的精神分析中,也可以观察到这些过程与改变。
我曾提过任何欢乐、美及丰富的来源(不论是内在的或外在的),在潜意识心智中都被感觉为母亲慈爱与给予的**,以及父亲具有创造力的阴茎,它们在幻想过程中有着类似的特质——最终来说,就是两位慈爱又慷慨的双亲。与引发如此强烈的爱、欣赏、赞美与奉献等感觉的大自然的关系,和与母亲的关系有许多相同之处,诗人们早就看出这一点了。大自然的多重赠礼,等同于任何我们在早年从母亲那里接收到的东西。不过,她并非总是令人满意的,我们常常会感觉到她吝啬、让我们受挫;我们对她的这些感觉在与自然的关系中复苏了,因为大自然经常是不愿给予的。
回到与自然的关系上,在世界上某些地方,自然是残酷而具有破坏性的,但是,即使如此,当地的居民仍然抵抗着各种危险,不论是干旱、洪水、严寒、酷热、地震或瘟疫,都不愿放弃他们的土地。外在环境的确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这些坚忍的人们可能缺乏工具搬离成长的地方,不过,这样的现象对我来说并不能充分解释,有时候为了守住家乡的土地,人们可以忍受诸多艰苦。对于处于如此艰难的自然状况下的人来说,为了生存而奋斗也具有其他的(潜意识)目的。对他而言,自然代表了吝啬而严厉的母亲,其恩赐必须予以强力的高度赞扬,因此早期的暴力幻想被重复而且行动化了(虽然是以升华和适应社会的方式);他在潜意识里因为对母亲的攻击冲动而感觉到罪疚感,他期待(目前在他与自然的关系中,仍然是在潜意识中期待着)她会严苛地对待他,这种罪疚感像是动力般地促成了修复。因此与自然的搏斗有部分被认为是一场要保存自然的奋斗,因为它也表现了想要修复她(母亲)的愿望。与严酷自然奋斗的人们不只是照顾了自己,也为自然本身服务;由于并未切断与母亲的关系,他们活生生地保留了早年母亲的影像,在幻想中,借由与她靠近而保存了自己和她——实际上是借由不离开他们的家乡。与此相反的是,探险家在幻想中找寻的是新的母亲,为的是取代真实的母亲,他感到与她疏远,或是在潜意识里害怕会失去她。
与我们自己,以及与他人的关系
我在本章中讨论了每个人的爱,以及与他人之关系的某些面向,不过,在我尚未深入探讨所有关系中最复杂的一种之前,我尚不能做总结,那就是我们与自己的关系。但是,什么是我们自己呢?我们从早年开始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不论好或坏,所有接收自外在世界及内在世界里感受到的事物,快乐的与不快乐的经验,与他人的关系、活动、兴趣及各种想法,也就是所有我们经历过的事,都形成了我们自己并建构了我们的人格。如果我们某些过去的关系,以及相随的记忆和它们所唤起的种种丰富感觉,突然从生活中被抹灭了,我们将会感到何等的贫乏与空虚啊!我们会失去多少经验到,以及回应的爱、信任、满足、安慰与感恩!有许多人甚至不想失去某些痛苦的经验,因为它们促进了我们人格的丰富内涵。我在本文中已经多次提及我们早年的关系与日后种种关系之间的重要关联,现在我要说明这些最早期的情绪情境在根本上影响着我们和我们自己的关系。我们在心智中珍藏了心爱的人们,在某些困难的处境中可能受到他们的指引,发现我们的自我会猜想他们将如何表现、他们是否同意我们的做法。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我们如此尊敬的这些人,最终代表的是我们所欣赏与爱的父母。
不过,我们已经了解,孩子要与父母建立和谐的关系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早年爱的感觉受到恨意的冲动和这些冲动在潜意识里所激发的罪疚感严重的抑制及干扰;的确,父母也许欠缺爱与谅解的这点,很容易增加了整体的困难。即使是在最顺利的环境中,破坏的冲动与幻想、恐惧与怀疑,总是在某个程度上活跃于幼儿的心智中,它们会因为不利的环境与不舒服的经验而大量升高。另外也很重要的是,如果小孩在早年生活中没有获得足够的快乐,将会干扰其发展充满希望的态度,以及对人有爱和信任的能力。不过,这并非意指小孩所发展的爱与快乐的能力,直接相当于他获得的爱的量。的确,有些儿童在心智中发展了极度严厉与苛刻的父母形象,干扰了与实际父母及一般人的关系,即使事实上父母一直以慈爱对待他们亦然。另一方面来说,儿童心智上的困难,通常不会直接相当于他所接收到的不当对待;如果从一开始就为着因人而异的内在因素,使得孩子只有很低的挫折忍受力,而且攻击、恐惧与罪疚感非常强烈,那么父母真正的短处,特别是他们做错事的动机,在小孩的心智中可能会被极度地夸大与扭曲,而双亲与其他周遭的人可能被认为是非常严厉与苛刻的,因为我们自己的恨意、恐惧与怀疑容易在潜意识心智中创造了可怕严厉的父母形象。现在,这种过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活跃的,因为我们都必须以某种方法来对抗恨与恐惧。我们因此了解了攻击冲动、恐惧与罪疚感(有部分是来自于内在的原因)的量,与我们所发展的主要心智态度有很重要的关联。
有些孩子因为不良的对待,而在潜意识心智中发展出如此严厉与苛刻的父母形象,整体心智态度是如此严重地受到影响。相反地,有很多孩子较少因为父母疏失或缺乏了解而受到负面的影响;由于一些内在的原因,他们从一开始就比较能够忍受挫折(不论是否可以避免),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做到不受自己的恨与怀疑冲动所主导。这样的儿童将更能忍受双亲在照料他们时所犯的错误,也更能够依赖自己人善的感觉,因此对自己更有安全感,并且比较不容易被来自外界的事物所动摇。没有任何儿童能够免于恐惧与怀疑,但是如果他与父母的关系主要是建立在信任与爱上,就能够在心智中将他们稳固地建立起来,成为引导与有帮助的形象,这是安慰与和谐的来源,也是日后所有友谊关系的原型。
我尝试阐明某些成人关系,描述我们对待某些人就如同父母曾经对待我们的方式一样——当他们爱着我们,或我们想要他们如此表现的时候——我们因而反转了早期的情境。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我们对某些人采取的态度,就像爱着父母的孩子,这里所说的这种互相替换的亲子关系,不仅是表现在我们对待他人的态度上,在我们的内在,也可以经验到这些我们保存在心智中有帮助的、引导的形象的态度。我们潜意识中感觉到这些形成我们部分内在世界的人,是爱我们、保护我们的父母,而我们回馈这种爱,感到自己如同是他们的父母。这些建立在真实经验与记忆的基础上的幻想关系,成了感觉与想象的一部分,促成快乐与心智健康强度。不过,如果保存在感觉与潜意识心智中的父母形象主要是严厉的,那么我们就难以感到安心自在了。我们都知道,过度严苛的良知会引起担忧与痛苦;比较不为人知、但是经由精神分析发现所证实的是:这一系列内在交战的幻想及与它有关的恐惧,是我们所谓恶意良心的基础。附带一提,这些压力与恐惧会表现在深度的心智困扰,甚至导致自杀。
我刚刚使用了相当古怪的词语“和我们自己的关系”,现在我要补充的是,这是一种与在我们自己之中所有珍爱部分的关系,以及与所有憎恨的部分的关系。我已经尝试说明了自己之中所珍视的一部分,是透过我们与外在的人们的关系所累积起来的资源,因为这些关系及与其相关的种种情绪已经变成了内在所拥有的。我们恨自己之中严厉与苛刻的形象,这些形象也是内在世界的一部分,大部分是我们对父母的攻击所导致的。不过,基本上最强烈的恨是朝向在我们自己里头的恨,我们是如此害怕在自己里头的恨意,因而被驱使去运用最强烈的防卫方法,也就是将它置于其他人身上——将它投射。不过,我们也将爱移置到外在世界里,只有当我们与心中友善的人物形象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时,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因为,首先我们在与父母的关系中获得了信任与爱,然后我们获得他们,附带了所有的爱与信任,如同当年一样,将它们收到我们自己之中。然后,我们从这种爱的感觉之资源里,再将爱给到外在世界中。在恨的方面,有一个类似的循环,如我们所知,恨意导致我们在心中建构了恐怖的形象,于是容易认为别人是不好的、不友善的。附带一提,这种心智态度具有使他人不愉快并怀疑我们的实际效果,而我们的友善与信任态度则容易从他人身上唤起信任与善意。
我们知道有些人,特别是在年纪渐长时变得愈来愈刻薄,而有些人则变得比较温和,更善解人意与宽大容忍,这种差别是因为在态度与人格上的不同所致,不见得与生命中遭遇的有利或不利经验相符。由我已经陈述的可以总结如下:不论是对人或命运的刻薄感——这种尖刻通常与两者都有关联——基本上是在儿童期就已经建立了,而且可能在日后的生命里更被强化。
如果爱未曾被怨恨所扼杀,而是牢固地建立在心智中,那么对他人的信任与对自己良好特质的信念,会如同磐石般稳固而足以承受环境的打击,当痛苦发生的时候,遵循这种路线发展的人能够在自己心中保持那些好的父母,在痛苦的时候,他们的爱是一种永不衰竭的帮助,并且可以从外在世界再次找到在心中代表他们的人。具有反转幻想情境及认同他人之能力的人——这能力是人类很伟大的特质——可以给予他人帮助和爱,而这些都是他自己所需要的,他能借由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找到得安慰与满足。
我从描述婴儿的情绪处境,以及与母亲的关系作为开始,母亲是他从外在世界所接收到的好质量最原始与最主要的来源。接着我提到,没有得到被母亲喂食的最高满足,对婴儿来说是极度痛苦的过程,不过,如果他对于受到挫折的贪婪与怨恨并未太强烈的话,就能够逐渐脱离她并从其他来源取得满足。在他的潜意识心智中,带来欢愉的新客体是与最初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满足相连结的,这是为什么他能接受其他的享受作为最初欢愉的替代品。这种过程不只是替换了最初的善,也保存了它,而且这过程愈是顺利度过,在婴儿心中留给贪婪与恨的空间就愈少。不过,如我常常强调的,潜意识的罪疚感——其发生与幻想中对所爱之人的破坏有关——在这些过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我们已经了解了婴儿的罪疚感与悲伤感,来自于在其贪婪与恨中摧毁了母亲的幻想,启动了修复这些想象中造成之伤害的驱力,而将她修复。现在这些情绪和婴儿的愿望及接纳母亲替代品的能力有很重要的关系,罪疚感引起了对于依赖所爱之人的恐惧感——这个人是小孩害怕失去的——因为当攻击性涌上心头时,他感到自己伤害了她。这种对于依赖的恐惧感,是他将自己从母亲身上脱离开来的动力——转向其他人事物并且扩大了兴趣的广度。正常来说,修复驱力能抵制罪疚感所引起的绝望,接着希望占了优势。在此情况下,婴儿的爱与修复的欲望,在潜意识中被带入新的爱的客体与兴趣中,如我们所知道的,在婴儿的潜意识心智中,这些是和最初所爱的人相连结的,透过他与新的人们的关系及建设性的兴趣,他再次发现再创造了这个人。于是,修复——是如此基本的爱的能力之一部分——扩展了范畴,而小孩接受爱的能力,以及透过各种方式将善从外在世界中摄取到自己内在的能力稳定地增加了。这种在“施”与“取”之间的平衡是获得更多快乐的主要条件。
如果在最早期的发展中,我们将兴趣与爱从母亲那里转移到其他人及其他满足的来源,唯有如此,我们在日后的生命中才能从其他的来源获得快乐,这让我们可以借由与其他人建立友谊,来补偿与某个人有关的挫折或失望,并且接受我们无法获得或是保存之物品的替代品。如果内在受挫的贪婪、憎恶与怨恨,并未干扰了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就有数不清的方式可以从外界摄取美、善与爱。借由这种方式,我们不断增加快乐的回忆,并且逐渐累积一箩筐的价值,透过它们,我们获得了不易被动摇的安全感及可以防止痛苦的满足感。更且,所有这些满足除了提供快乐之外,也具有减弱过去与现在之挫折的效果——回溯到最早期、最根本的挫折。我们愈是经验到满足,就愈不会憎恶匮乏,也就愈不会受到自己的贪婪与恨意所动摇,然后才能够真正地接受从他人那里得到的爱与善,并且将爱给予他人,如此周而复始,再接受到更多的回馈。换句话说,基本的“施与取”的能力已经在我们的内在建立起来了,这个能力确保了我们能获得满足,并且促进了他人的愉悦、安适或快乐。
总结来说,和我们自己维持良好的关系,是爱他人、容忍他人与理解他人的一个要件。如我所致力阐明的,这种与自我的良好关系,有一部分是在对他人友善、关爱与谅解的态度上发展起来的,也就是那些在过去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们,与他们的关系已经成为我们心智与人格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在潜意识心智的深处,可以将对父母的怨怼清理到某个程度,并且原谅他们曾经让我们遭受挫折,那么我们将能够与我们自己和睦相处,能够真正去爱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