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身上承载着早期童年成长的所有阶段——弗洛伊德的此一发现,始终为精神分析的基础之一。这些阶段存在于蕴含潜抑的幻想及倾向的潜意识之中。就我们所知,潜抑的机制主要由负责审议、批判的机能——即超我——所主导,而其中最深入的,莫过于那些被援引来抵制反社会倾向的潜抑。
当一个人的生理不断发展时,心灵也在逐步成长。于此,我们发现到,某些潜抑与潜意识的阶段,与我们在原始民族身上所观察到的各样食人蛮行与加害倾向不谋而合。此一人格的原始部分与受教化的部分相互冲突,而于其中衍生出潜抑作用的,正是后者。
儿童分析,特别是早期分析,亦即介于三岁到六岁的儿童分析,足以说明这项原始人格与教化人格之间的争战在多早便已开始。根据我对幼小孩童的分析结果,证实了超我早在儿童两岁时即已经在运作。
在这个年纪,儿童已经度过了精神发展的最重要阶段;他们已通过口腔固着时期,包括必须区分开来的口腔吸吮(oral-sucking)固着与口腔咬嚼(oral-biting)固着两个阶段,后面这个阶段与食人倾向密切相关。我们常看到婴儿咬住母亲**的动作,即是这项固着行为的证据之一。
在幼儿未满一岁时,大部分的肛门施虐固着现象已经开始出现。所谓肛门施虐式的性欲亢进,一般是用来形容衍生自肛门性感带与排泄功能的快感,通常与残虐、**或占有的快感等相提并论,且关系非比寻常。而无论是口腔施虐或肛门施虐冲动,对这些倾向均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关于这点我将试图在本论文中进行论证。
本文的目的,在于向各位呈现我们如何看出犯罪倾向对每一个孩童的作用,并且就其萌发的根源提出几项意见,不管它们是否在人格之中显现出来。
现在我必须回到原先的起始点。根据我个人的工作结果,当幼儿的俄狄浦斯情结萌生,也就是在约莫出生后第一年末或第二年初时,那些我曾提过的早期阶段——即口腔施虐与肛门施虐阶段——正在强烈地进行着。它们与俄狄浦斯倾向相互结合,并指向与俄狄浦斯情结发展有关的客体:儿童的双亲。基于对母亲的爱而仇视父亲的小男孩,将会满腹恨意,把衍生自口腔施虐与肛门施虐固着的暴力与幻想爆发出来。在我分析过的男孩案例中,暗中潜入卧房杀害父亲之类的幻想,几乎是必备的情节之一,就连正常小孩亦不例外。在此我想提出一个特殊案例,主角是一名从各方面看来均可说是发展良好的四岁男孩,名叫杰拉尔德(Gerald)。就许多方面而言,他算是个意义非凡的案例。杰拉尔德是个活力十足、看起来相当快乐的孩子,从未有过任何焦虑现象,来做分析仅是基于未雨绸缪。
结果,在分析过程中,我发现了他曾有过强烈的焦虑,而且他一直处于该焦虑的压力之下。稍后我会说明孩童如何将其恐惧与困难隐藏得如此完好。在对杰拉尔德的分析中,我们所能确定的焦虑客体之一是只野兽,这只野兽虽仅具备动物的习性,事实上却是个男人。这只会在隔壁房间发出巨大噪音的野兽,正是在隔壁卧房发出声响的父亲。杰拉尔德想要潜入那里,把爸爸弄瞎、阉割还有杀掉的欲念,致使他害怕会被那头野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某些过去的习惯,例如挥动手臂的动作,经分析后证实为驱赶野兽的方式,正是源于这样的焦虑。杰拉尔德有只小老虎布偶,他对它的喜爱,部分原因是希望它保护他不受野兽侵害。然而这只小老虎除了身为保护者之外,有时亦扮演着侵害者的角色。杰拉尔德曾提议把它送到隔壁房里,以代替他完成对爸爸的侵害欲望。同样地,爸爸的阴茎会被咬断、烹煮、吃掉,这些欲念显然部分来自于小男孩的口腔固着,但同时亦为迎战敌人的方法,因为就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而言,他会运用原始的方式,以牙齿为武器。这种人格的原始成分,于此案例中即以老虎为代表。而就我后来的推断,事实上这只老虎就是杰拉尔德自己,但他宁愿不去认清这部分的自己。除此之外,杰拉尔德也有将他的爸爸妈妈剁成碎块的幻想,这些幻想还与肛门动作相结合,他要用他的粪便弄脏他的父母亲。在此之后,他还想象安排了一场晚餐派对,在用餐时他和妈妈一起吃掉爸爸。要解释像杰拉尔德这样善良的小男孩,如何由于被人格中有教养的部分严厉谴责,而遭受上述类似幻想的折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小男孩无法对父亲表现出足够的爱与善意;同时我们也可看到由于母亲也是幻想的肇因之一,他因而对母亲压抑爱意、加倍缠着父亲,这可能会为他往后长久的同性恋倾向种下基础。
我另外再简短地描述一个类似的小女孩案例。为了争夺父亲而期盼取代母亲的位置,也会导致非常不同的施虐幻想。在这个案例中,女孩渴望毁掉母亲的美貌、丑化她的面容与身材、将其身体据为己有——或是极为原始的啃咬、切剁的幻想等等——与强烈的罪疚感结合,进而强化对母亲的固着。我们常看到在两岁到五岁之间的小女孩会极度地黏妈妈,实际上这样的亲密却有一部分是基于焦虑与罪疚感,随之而来的是对爸爸的疏离。因此,这种复杂的精神状态又会更加暧昧不明,因为在努力抵抗超我谴责的倾向时,孩童会诉诸其同性恋倾向,加以强化,并发展出所谓的“倒错性”俄狄浦斯情结。这个历程会让小女孩强烈地依附妈妈,小男孩则会缠着爸爸。只要再进一步,我们就会抵达另一阶段,至此,原有的关系无以为继,孩子同时从两者抽离,这显然就是不善交际性格产生的缘由,因为与父母的关系将决定生命中所有后续关系的形成。此外,还有另一种关系也相当重要,即与兄弟姐妹的关系。根据分析经验,所有的小孩都会对年幼及年长的兄弟姐妹产生嫉妒,就算是非常小的孩子,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对生育之事毫无所知,仍会对婴儿在母亲子宫内的生长有着明确的潜意识认知。由于他们嫉妒这个在妈妈肚里的小孩,强大的恨意油然而生,因此一如所有儿童在妈妈期待宝宝出生时产生的典型幻想,我们会发现他们心中充满着破坏母亲子宫、毁伤且啮咬里头的小孩的欲望。
除此之外,同样的施虐欲念也会导向新生的婴儿,甚至扩及年长的兄姐,因为与他们相较之下,孩子会觉得自己受到轻忽,尽管事实并非如此。而这些憎恨与嫉妒的感受亦会让孩子怀有强烈的罪疚感,进而影响到日后与兄姐的相处关系。以小杰拉尔德为例,他有一个小洋娃娃,虽受到他百般呵护,但也经常扎着绷带。这个小洋娃娃代表了他尚未出生的小弟弟,任他残害、阉割,此即受到他严厉超我指使的结果。
在上述这些情况下,只要孩童一产生负面的情绪,便会铆足全力地表达出怨恨,正好反映出典型的早期施虐阶段发展之特征。不过,由于孩童所憎恨的客体正好是自己所喜爱的,继此而引发的冲突很快便让脆弱的自我难以招架,唯有借由潜抑才能逃脱。因此整个冲突情境在未获清除的状况下,转而持续地在潜意识心智中发挥作用。尽管心理学与教育学总是认为儿童是不带内心冲突地快乐生活着,也认为成人的痛苦是基于现实世界的烦恼与困顿而来,但我们必须认清,事实正好相反。我们从儿童与成人的精神分析经验中了解到,所有生命中后来所遭遇到的痛苦,大部分均是过往经历的重复再现,而且每一个孩子早在出生后的第一年开始,便已面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苦痛经验。
然而,不可否认地,通常外表所呈现出来的状况,与上述论点是相悖离的。虽然在仔细观察之下,我们可以发现一些问题,但孩童似乎都会或多或少地加以克服。关于这个表面与实际精神状态之间的差异,稍后当我们论及儿童克服困难的各种方式时,我会做出一些答复。
让我再回到之前关于孩童负面情感的讨论上,基本上它们对抗的客体是同性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但是,如同我曾经提过的,当这些负面情感导向异性的父母时,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由于他们是挫折感的来源,另一方面孩子为了逃脱冲突,他们会从其爱恋客体身上抽离,由爱转恨。而倘若孩童的爱恋倾向又掺杂了性理论与幻想,反映出典型的前性器阶段经验,宛若原先的负面情感,那么情况又会复杂许多。至目前为止,已有不少的婴儿性理论经由成人分析而获得揭示;但对于专门针对儿童进行处理的分析师而言,相关的性理论发现更是惊人。在此我将略为说明是如何从儿童身上得到这些素材。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我们会观察儿童的游戏,并以特殊的方式来减轻其抑制的行为,借此我们得出一些幻想与理论,找出孩子曾有过的经验,看见他们所有的冲动以及正在运作的反应性的批判机能。要执行这项技术并不容易,分析师必须对孩童的幻想具有极大的辨识力,并秉持特有的态度对待孩子,但其成果却十分丰硕。它会带领我们深入潜意识之中,其惊人程度就连成人分析师也会大叹不可思议。透过向孩子解释其游戏、绘画与所有行为举止的意义,分析师慢慢地解开了游戏背后抗拒幻想的潜抑思想,让幻想获得解放。小娃娃、男人、女人、动物、汽车、火车等等,都能让孩子构思不同的人物,如妈妈、爸爸、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并借由这些玩具将孩子最受潜抑的潜意识意念搬演出来。碍于本文篇幅,我无法在此对于我的技术详加阐释,我只能说,我在接触过森罗万象的病例后得出这点,其意义几乎可说是达到万无一失的地步,而这也经由诸多诠释治疗后的解放成效获得证实。经此之后,所有原始的及反应性的审判倾向都变得明朗。例如,假使孩童在游戏中表现出一个人正在与比他高大的人打斗时,最常看到的结果是那个巨大的人死后被放进一辆马车,然后送到屠夫那里切切剁剁,再被烹煮成餐。
小人儿大快朵颐地吃着肉,甚至邀请一位淑女前来参加他的筵席,这位淑女有时代表着母亲。她接受的是那名小杀人犯,而非被杀的父亲。当然,情况也可能大为不同。同性恋的固着也许会大占上风,这时我们便会看到母亲被砍杀、煮食,而两个兄弟一同分享大餐。如我所提到的,幻想种类之多族繁不及备载,有时甚至在同一个小孩身上,会出现随分析阶段不同而有所变化的现象。然而,在这类原始倾向突显之后,通常都伴随着焦虑的萌生,小孩也会出现努力展现出乖巧善良、以弥补之前过错的行径。有时他们会试图修补刚刚被自己弄坏的人物或火车等等,此外,画画、建造东西等行为亦代表了类似的反应倾向。
在此我要厘清一点。上述这些赋予我素材来源的游戏,与我们一般看到的儿童游戏不一样,其原因在于分析师一向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获取素材。面对儿童的联想与游戏行为,分析师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完全脱离道德与伦理考虑的,事实上,这就是促使移情能被建构、分析治疗能持续进行的方法之一。因此,孩子在分析师面前,会将从未对保姆或母亲展现的样子表现出来。理由是因为当她们注意到那些教育最为反对的暴力与反社会倾向时,会非常震惊。甚至,也只有分析治疗能解除那些潜抑,借此让潜意识抒发出来。这整个过程十分缓慢,只能一步一步来,而且某些我提到的游戏,是在治疗展开后才发生,而非一开始就出现。此外,我必须再补充的是,即使在疗程之外,孩子们的游戏仍十分具有启发性,可为许多我们在此讨论到的冲动提出实证,但是,前提是须由经过特殊训练的分析人员在场观察,并运用象征性的知识与精神分析方法来加以确认。
性理论是绝大多数施虐与原始固着的基础。从弗洛伊德以来,我们便知道儿童显然以一种系统发生的方式获取某些潜意识的知识,其中包括对父母的**行为、生育小孩等等,但事实上他们的这些认知是十分模糊杂乱的。根据儿童自行捱过的口腔与肛门施虐阶段,**对儿童而言意味着一场吃、煮与交换粪便的演出,而其中各种施虐的动作(殴打、切剁等等)更是演出的重头戏。于此,我的着重点在于,这些幻想与性欲之间的连结对往后生命的影响有多大。所有这些幻想未来或许会逐渐消失,但其潜在的效应却非常深远,将透过冷漠、无力以及其他性欲方面的困扰表现出来。这个状况可能在接受分析的幼儿身上彰显出。对母亲表达出强烈期待的小男孩,会显示出更具虐待性的幻想,而为了逃避,他会放弃象征母亲的爱恋物,转而选择代表父亲的意象;但不久后,如果他的口腔施虐幻想和他的爱恋客体相结合的话,他又会放弃这项选择。由此,我们便看到了弗洛伊德在儿童早期成长中发现的所有性倒错基础。对父亲或对自身存有的幻想,如扯裂、殴打、抓伤母亲,将之碎尸万段等等,都属于一些儿童对于**所怀有的想法。附带一提,事实上这类的幻想会真的转化成实际的犯罪行为,如开膛手杰克便是最佳的例子。而在同性恋关系中,这些幻想则会转为阉割父亲、对他的阴茎或切或咬,以及各式各样的暴力行为。经常与生育连结在一起的幻想,则是将身体切开,从不同部位取出婴儿。以上列举的种种性欲幻想,只不过是在每一个正常小孩身上——我希望强调这一点——都可能发掘到的一小部分例证。我之所以能如此确定,实是基于个人有幸接触到的一些正常儿童案例,他们的分析原先都仅是为了防范的目的而进行。当我们开始对孩童的心智深度更加熟悉之后,其幻想生活中令人反感的层面便完全转变。小孩子完全受自己的冲动主宰,而这冲动却是所有迷人的创造性倾向之根基。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即使是很小的孩子,也很努力地对抗其反社会倾向的模样,那情形实在令人动容且印象深刻。而就在最具虐待性的冲动出现后,我们会见到孩子表现出最大的爱意,以及不惜牺牲一切以获得关爱的情形。对于这些冲动,我们绝不能用任何道德标准来加以评判,而必须将之视为理所当然,不带任何批判眼光,并努力协助孩童去面对它们。于此之后,我们减轻了孩童的痛苦,同时加强其能力与心理平衡,最后完成一件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工作。在分析治疗中,见到这些极具破坏性的倾向,竟能在我们解决固着的问题时发挥升华的效用——亦即让幻想转化成创造性与建设性的作为,实在令人十分感动。不过这纯粹是经由分析式的技术来进行,绝非透过劝说或鼓励孩童的方式而达成。根据我的经验,以分析师的姿态而言,后面这种隶属于教育学层次的方式,并不能与分析工作并行采用。但是分析治疗却能为后续的教育性工作做好准备,并带来丰富的成果。
在几年前与柏林精神分析学会交流的一次机会里,我曾经指出近期发生的骇人罪行,与我在一些幼童分析中所发现的幻想有呼应之处。这些罪案其中之一,正是性倒错与犯罪的结合体。该嫌犯手法细腻,所以一直未被发现,以致多位人士受害:这个名叫哈曼的男人,基于个人的同性恋偏好而与年轻男性亲近,熟稔后,他一一将他们的头颅割下,再用各种方式将他们的身体烧毁或处理掉,甚至事后还卖掉他们的衣物。另外还有一件十分恐怖的案例,凶手连续杀了好几个人,并用他们的肉来制作香肠。我前面提过那些孩童的幻想,在细节上与这些凶案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的手法会施加在令孩童产生强烈性欲固着的人身上,例如,以一个四到五岁的小男孩来说,其加害对象是他的父亲或是兄弟;在表达完他所欲求的爱抚或其他举动之后,他会砍下小娃娃的头,把身体部位卖给一个屠夫,好让他再卖给别人当食物。他自己则把头部留着,因为他觉得这个部位最有意思,想留下来自己吃。至于受害者的东西,他同样会据为己有。
接下来我想就这个特殊案例做更完整的说明,因为针对某个病例详述更多细节,我认为会比逐一说明其他例子更富意义。这位小男孩名叫彼得(Peter),当他前来接受分析治疗时,是个极度抑制、挂虑很多的孩子,非常难教养,且完全无法玩游戏,只会把他的玩具弄坏。他的游戏抑制与焦虑,都和他的口腔施虐及肛门施虐固着有着密切的关联。幻想是游戏动力的实际来源,而由于他的残忍幻想必须保持在潜抑的状态,因此他没有办法玩游戏。甚至,因为对自己潜意识里怀有的欲念感到害怕,他总是预期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心中对母亲的施虐欲望,致使他对她时时保持退却,甚至有相处不睦的问题。至于他的原欲则导向他的父亲,不过因为他也非常怕父亲,因此唯一能够和他维持真正关系的,只有他的弟弟,然而这点也是十分暧昧不明。小男孩不时预期被惩罚的心态,从下列事件可明显看出:曾经有一次他在玩游戏时,用了两尊很小的娃娃代表他跟他的弟弟,因为两人一同犯下恶作剧,因此等着受妈妈处罚。她后来来了,觉得他们脏兮兮的,于是处罚了他们,之后便离开了。这两个小孩又继续玩他们的肮脏鬼游戏,结果再度受到惩罚,事情不断重复。到最后,由于害怕处罚的恐惧太过强烈,两个小毛头决定把妈妈杀了;彼得处决了一个小娃娃,随后两人把身体切一切,一起吃掉。但是爸爸出现了,要来帮妈妈,结果也被两人用很残忍的方式杀死,一样被剁碎、吃掉。事到如此,这两个小孩看起来很快乐,终于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但是过了一会儿,焦虑再度升起,已经死掉的父母亲又活了过来。当焦虑开始出现时,小男孩把两尊娃娃藏在沙发底下,好让他的爸妈找不到。但没多久,小男孩所谓的“教训”又发生了,爸妈还是找到了那两个娃娃,爸爸把他的头砍下,妈妈砍他弟弟的头,两兄弟后来也一起被煮熟、吃掉。
我想强调的特别之处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不良的举动又再重复,虽然可能形式不同;对父母亲的侵犯举动重新出现,小孩们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处罚。在这般循环模式中呈现出的这项机制,将是我们稍后讨论的重心。
我先简短地报告一下这个病例的最后结果。尽管小男孩在治疗期间必须面对一些非常困难的处境,因为他的父母后来离了婚,而且都在相当艰难的情形下各自再婚,但他的精神官能症却在分析治疗后完全痊愈,他的焦虑与游戏抑制都不见了,在学校表现良好,社交上也适应得不错,过得相当快乐。
也许各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既然我在本篇论文开头声称要探讨正常小孩的问题,为何却在此深入地描述一个明显患有强迫式精神官能症的案例?事实上,如我曾经数度提到的,同样的素材在正常儿童身上一样也看得到,只是精神官能症患者显现出来的,比在一般正常小孩身上也会出现的症状更为明显而已。想要解释为何同样的心理基础会导出如此歧异的结果,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以彼得的例子来说,由于口腔施虐与肛门施虐固着的强度实在太大,使得他完全任其摆布。某些经历对于他强迫式精神官能症状的爆发,亦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彼得在约两岁时出现非常剧烈的转变,而他的父母亲提起这些事时,并未十分在意。当时他弄脏自己的习惯又再复发,而且他会停止所有的游戏、开始破坏他的玩具,变得非常难以管教。
经由分析显示,原来在他发生转变的那个夏天,彼得与父母同睡一房,曾经目睹过他们的**行为。这幅情景原本就十分具口腔与施虐性质,因而更加重了他的固着态度。在当时,他已经或多或少处于性器发展期,却因这个事件而退化至前性器发展期,因此,他的整个性欲发展实际上是受到这些阶段的主宰。六个月后他的弟弟出生,更使得他的冲突与精神官能症加剧。但是,在此案例中,对此一强迫式精神官能症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也许还有另一项独特的因素,那就是衍生自超我的罪恶感。拿彼得来说,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有比他的自我倾向更具虐待性的超我在操弄着。面对此番激烈的战斗,脆弱的自我无法招架,强大的潜抑于是产生。此外,另一项因素亦不容小觑:有的孩子禁不起一点点焦虑与罪疚感的考验,彼得就是。他的施虐冲动与超我之间的拉扯,如同惩罚般不断地威胁着他,因而对他形成非常可怕的障碍。在潜意识中,圣经里“以眼还眼”的格言警示发挥了作用,这解释了为何儿童总会有一些奇幻想法,认为父母可能对他们做出以下这些事:杀掉他们、煮熟他们、阉割他们等等。
如我们所知,父母是超我的来源,他们的命令、禁令等等都透过超我传递至小孩身上。但是这个超我却和父母不一样,其中有部分是筑基于孩子自己的虐待幻想之上。而这般强烈的潜抑只会使冲突更加稳当地进行,永不止歇。更有甚者,借由遏止幻想,潜抑使儿童无法利用游戏去宣泄幻想,让它们循另一种方式达到升华,以至于这些固着现象处在永无止境的循环中。我曾经提到,循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潜抑让这个过程一直持续着,而那受到潜抑的罪疚感,同样也造成了不少阻碍。因此,孩童不断地重复着一连串五花八门的举动,以表达对受惩罚的渴求与想望。这种对于惩罚的渴望是儿童不时做出调皮行为的主因,但这也与罪犯连续犯案的行径不无雷同,就这一点我稍后将会加以说明。我也要告诉各位彼得在他的小娃娃扮演游戏中做了些什么:他们调皮捣蛋、遭到处罚,然后杀掉父母亲,接着换他们被父母杀害,整件事情不断轮回演出。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种源自各种不同因素、但又受到罪疚感严重影响的强迫重复(repetition-compulsion)。由此,我们已经多少能分辨出正常小孩与患有精神官能症状的小孩之间的差别:固着的强度、固着行为与他们自身经验产生关联的方式与时间点,以及视内外因素影响而定的超我之严厉程度与整体的发展形态,再加上孩子忍受焦虑与冲突的能力等等,都是决定他们是否正常发展或是产生精神官能问题的一些首要因素。
不管是正常或是不正常的小孩,都会运用潜抑来解决冲突,而只要情况不甚严重的话,整体的循环现象便不至于太过强烈。除潜抑之外,他们还有其他机制可以援用。但同样地,唯有施行的强度能决定其成果,如逃离现实即是其中之一。对于现实的不满,孩童的愤恨其实远比表面上显现出来的更强烈,但孩子会试着将之导入幻想中,而非让自己的幻想去配合现实。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又得到了一个答案:就如我曾提出探讨的,原来孩子能够这般地将自己的内在痛苦隐藏,不显于外。我们知道小孩子常常在恸哭之后便很快地回复;而有时当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很陶醉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之中,便说他很快乐,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有个让他能够多少拒绝长大的避风港,那就是逃离现实。对于熟悉儿童游戏生活的人来说,他们都知道这个游戏生活是与儿童的冲动生活及欲念全然相连的,他们会透过幻想来表达与成全它们。从表面上适应得不错的现实之中,孩子仅会撷取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于是我们看到,在孩子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当现实的要求显得更加紧迫时,例如要开始上学的时候,许多困难立即油然而生。
我曾说过,我们在各种发展形态之中,都看得到这个逃离现实机制的运作,但主要不同的是程度的问题。当某些决定强迫式精神官能症发展的因素正发挥作用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对现实的逃离也在逐步膨胀至主导的态势,进而形成精神病迸发的基础。有时候我们会在某些孩子身上发觉到这些因素的踪迹,他们表面上看起来相当正常,通常不会展现出非常强烈的幻想生活与游戏能力,而以另一种普遍的反应模式呈显这种逃离现实与求助于幻想的机制,即不断地安抚自己欲求上的挫折,借由游戏与一些奇想来向自己证明一切都很好,未来也是。孩子们的这种态度很容易让成人产生错觉,认为他们比实际上要快乐得多。
再以杰拉尔德为例,其实他的快乐与活力,有部分是被设计来隐藏那些因自己或他人而引起的焦虑与不快。这样的情况很快地便因分析治疗而改变,帮助他摆脱焦虑,以一种坚稳许多的满意感来取代他人格中不自然的那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而言,对正常小孩施予分析治疗是绝对有益的。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从未遭遇困难、恐惧与罪疚感的煎熬,而就算这些因素看似微不足道,它们却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痛苦,同时也为往后生活中更大的焦躁烦忧,提出了初始的警讯。
我曾在彼得的案例中提到,在重复进行禁制行为的强迫状态中,罪疚感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尽管有时候这些行为的性质各异其趣。有的人可能会认为,在所谓的“顽皮”小孩身上,受惩罚的欲念应该也会产生作用。对此我想引用尼采所称的“苍白的罪人”(pale criminal)来加以响应;他对于被罪疚感驱使的罪犯相当了解。于此,我们来到了本论文最困难的部分,也就是讨论固着现象须经何种发展才会导致罪行的问题。要回答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精神分析尚未就此问题进行太多探讨。很不幸地,我也还未累积足够的经验,以便就这个非常有趣且重要的工作领域提出相关例证。然而,某些与犯罪类型相近的案例,却让我对于这些发展的进行方式有些粗浅的想法。我将援引一个我觉得相当具有意义的病例,主角是一名被送入少年感化院的十二岁男孩,他的不良纪录除了撬坏学校的橱柜、动不动就偷东西外,主要就是常搞破坏、对小女孩进行性方面的攻击。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所来往的也多半是为了做坏事而搭上的混混之辈。他没有特别的兴趣,对于惩罚与奖赏更是毫不在乎。这个孩子的智商远低于一般人,但这点却对分析工作影响不大。整体上治疗进行得相当顺利,效果也还算不错。几个礼拜后我听说他开始有了良好的转变,只可惜经过两个月的分析之后,我因一些个人因素必须停诊很长一段时间。在那两个月的分析里,那孩子原本应该一周来做三次诊疗,却由于他养母的极力阻挠,我总共只会见了他十四次。而在那段极不安稳的治疗期间,他没有再犯下任何罪行,一直到治疗中断后才又开始,之后他又被送进感化院。当我复诊后,尽管我极力争取,却再也无法找他回来做分析。依整个情势推断,我想最后他一定又开始了他的犯罪生涯吧。
现在我将以我在分析期间所得,就他的发展原因做一次简短的探究。这个孩子成长于一个十分孤立不安的环境里。从很小的时候,他的姐姐便强迫他和他的弟弟与她发生性行为。他的父亲早在大战中去世,母亲身体不好,整个家由姐姐一手掌控,所有的事情都十分糟糕。当他母亲过世后,他连续由不同的养母抚养,过程每况愈下,关键似乎在于他对姐姐的恐惧与怨恨。他恨他的姐姐,对他而言她简直就是恶魔的化身,这除了跟他们的性关系有关之外,尚且因为她对他的凌虐行径,以及对濒死母亲抱持的恶劣态度等等。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被某种建立于憎恨与焦虑之上的支配固着牢牢地控制着,使得他离不开姐姐。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深沉的原因对他的不良行为产生影响。小时候他一直都和父母同床,因而从他们的**行为之中吸收到施虐的印象。如我之前所指出的,这样的经验会加深他自己的施虐倾向,而和父母进行**的欲念受到他本身的施虐固着主宰,与强大的焦虑产生连结。在此情境中,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姐姐的暴力形象同时交替地取代了暴戾的父母两者。不管是何种情况,他必须期盼着阉割与惩罚的来临,而惩罚又与他内心那非常暴虐原始的超我相互呼应。因此很自然地,他不断对小女孩进行他过去所承受的侵害,至今的唯一改变是他成了施暴者。他那些撬开橱柜拿东西等等的破坏倾向,都与他的性骚扰行为具有同样的潜意识因素及象征意义。这个男孩觉得自己被压制、阉割,因此必须借由证明自己也可成为施暴者以改变情势。这些破坏倾向中的主要动力,除了要把他对姐姐的怨忿宣泄在物品上之外,便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
然而,在他不断重复做出会招来父母惩罚的行为中,罪疚感亦占了相当重要的因素。他表现出不在乎处罚与无所畏惧的样子,完全误导了我们,这孩子的心中其实充满了恐惧与罪疚感。至此,我们需要探讨的问题是,他的成长过程与我先前提到的精神官能症儿童,究竟有何不同。对此我仅能提供一些个人见解:也许一方面经由他与姐姐的经验,他那原始残暴的超我仍旧坚稳地留存于他稍后的成长阶段中;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被此经验束缚着,得不停地和它面对面交战。因此这个孩子遭受焦虑压制的程度,无可避免地比彼得大了许多。与此焦虑相连结的强大潜抑,将所有通向幻想与升华机制的出口切断了,故除了在同一行为中不断交替地重复欲念与恐惧之外,别无他法。相较之下,在前例中的精神官能症儿童,其超我才刚从内心萌生而已,而这孩子却已经经历到无上超我的力量,因此衍生自他真实经验的恨意,势必得透过他的破坏行为才能表达出来。
我曾说过,在这个个案或其他同性质的案例中,早发而强烈的潜抑会遏止幻想的萌生,让病患无法透过其他方式与途径来解决他们的固着问题,让它们升华。在包罗万象的升华过程中,我们发现攻击与施虐的固着亦参与了运作。于此,我提出一项可透过身体来克服暴力与施虐行为的方式,那就是运动,这个方法让由恨而生的攻击性,借由一种社会允许的形式获得纾解,同时又可成为焦虑的过度补偿,毕竟它向个人证明了毋须再向施暴者低头的能力。
在那个小犯人的案例中,能看到升华如何在潜抑受分析削弱时应运而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名原本只对破坏、毁损东西感兴趣的男孩,对于建造电梯及与锁匠有关的工作突然表现出高度的热诚。由此或许可推断,那证明了有一种转化其暴力倾向的良好方式,而且表示分析治疗可以让他在目前的罪犯之路外另辟蹊径,成为一位优秀的锁匠。
对我而言,这个孩子的发展与一般精神官能症的儿童之所以不同,原因应在于他与姐姐相处的创伤经验引起的焦虑较为巨大,而且影响层面甚多。较大的恐惧感会引发较强烈的潜抑,而由于此时升华功能尚处于未开发的阶段,因此毫无任何解决之道。更有甚者,这巨大的恐惧感会增加超我的残酷性,并透过这个经验永远固着在此一节点上。
除此之外,我还要提出另一项这种较大的焦虑所带来的效应,但在说明之前,我必须稍微离题片刻。当我提到人格发展的不同可能性时,在同一个出发点上,我列举出正常者、强迫式精神官能症者以及精神病患者为探讨客体,并尽可能地涉及罪犯的问题。但我并未提及性倒错者(the pervert)。
我们知道,弗洛伊德称性倒错为精神官能症的负面对应。于此,萨克斯为变态心理学做了另一项重要的注记,他所做出的结论是性倒错者并非纯粹基于缺乏意识,而允许自己做出精神官能症病患因抑制而未做出的反应;他发现,其实性倒错者的意识之约束力毫不亚于后者,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运作着。它仅仅保留禁制倾向中的某一部分,好从其他似乎令超我更加拒斥的部分中逃脱出来。他所排拒的是隶属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欲念,而其显现出的缺乏自制,只不过是受同样严格、但运作方式不同的超我影响之结果。
关于罪犯的讨论,几年前我曾经得出类似的结论,并发表于本论文一开始所提及的报告之中。在该报告里,我针对犯罪行为与儿童幻想之间的相似性,做出不少详实的举证。
从我描述的孩童个案以及其他未多加强调但不乏启示的案例中,我发现犯罪倾向并非是因超我的宽容所引起,而是来自于在不同方面运作的超我。正因为焦虑与罪疚感的关系,致使孩子犯下罪案,而在犯案的同时,孩子亦尝试着逃脱俄狄浦斯情结。就我那个小犯人的例子而言,撬开橱柜与攻击女童都是他用以挥别侵害母亲欲念的方式。
当然,这些观点需要更进一步地检验与研究。依我个人的意见,似乎所有的经验都在导向一个结论,那就是并非超我的缺席,而是超我运作方式的不同——也许是超我的固着发生得太早——才是一切的主因所在。
假设这些推断正确,那么等于是为分析实务的发展开启了重大的契机。如果犯罪行为的发展并不是因为超我与意识的不足,而是由于它们运作型态的不同,如此一来,分析治疗应该能够像解除精神官能症般地改善犯罪的问题。就像在性倒错与精神病等问题上,我们也许无法找到处理成人犯罪的方式,但是就儿童分析而言,情况并不相同。儿童并不一定要对分析具有特别的动机,问题仅在于采取何种技术来建构移情,以及如何让分析持续进行而已。我不相信在哪个孩子身上获取不到这样的移情,或者无法引发其爱的能力。以我的小犯人来说,虽然表面上他完全不具任何爱的能力,但经分析后,证实事实并非如此。虽然他对分析不具有动机,甚至对要被送入感化院一事也并未特别讨厌,但他仍对我表现出良好的移情,至少足以让分析顺利进行。此外,分析亦证实了这个迟钝的男孩对他的母亲怀有真诚而深挚的爱。他妈妈在癌症折磨之下未有善终,到末期时整个人几乎完全衰竭枯朽,女儿根本不想靠近她,最后守在床边照顾母亲的反而是他。当母亲病逝后,家人都要离开了,却好一阵子都找不着他,原来他把自己跟死去的母亲一起锁在房里,不肯出来。
也许有人会提出反驳,认为童年时期的倾向尚未明确地显现出来,因此我们可能往往无法辨识出何时孩童将成为罪犯。事情的确是如此,但正是这项说法让我做出以下的结论:欲得知儿童的这些倾向可能导引出的结果的确很不容易,不管是对正常者、精神官能症患者、精神病患者、性倒错者或犯罪者来说都一样;但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们更要想办法知道。精神分析给了我们一些方法,甚至,它不仅能确立儿童的未来发展,也能予以改变,将其引导至更好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