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是中小学最重要的课程，是学生学习母语，了解祖国文化的重要途径，历来都受到大家的重视。现在大家对中小学的语文教学议论很多，有许多高见。我对于语文教学是门外汉，对鲁迅也缺乏研究。我只有向大家学习的权利，没有发言的资格。周令飞一定要我讲几句话，那我只好像鲁迅说的那样发表几句门外文谈。

我觉得当前语文教学首先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语文的性质问题，二是语文教学的性质和任务问题。谈点个人的看法，向老师们请教。

语言是工具还是文化，历来有争议。从语言的起源来讲，语言是工具，是人类出现以后，人们互相交流的工具。那时候还谈不上文化，但交流总有内容，或为了捕鱼打猎，或为了祭祀崇拜。因此交流中会有思想，但还说不上是文化。等到人类进入文明以后，特别是文字出现以后，文化的现象就出现了。语言不仅表达自己的思想，还把文化带入语言。例如中国的《诗经》，它反映的不只是一般人之间的交流，而且反映人的思想感情，具有艺术意义。文字出现以后，就出现了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两种形式。特别是中国汉语，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是不一致的。人类先祖用的口头语言，不可能留下来，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内容，可能有捕鱼打猎、祭神拜祖、生活交流等，当然，那也是一种文化，但我们无法知道。用书面语言记录下来的内容，从出土的文物以及物器上的铭文就可以看到文化的内容，人们逐渐产生了文化自觉，如《诗经》中许多诗歌都反映当时的文化；以后又出现了《楚辞》以及《春秋》《尚书》《左传》《国语》等一些历史散文。因此，语言就有了表达文化、传承文化的功能，所以我们名之为语文。语文从字面上讲，就是语言加文化。

语文不仅是交流的工具，而且是一个人发展的必要条件，是人类得以发展的条件。人的发展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智力（包括道德、心理），一是体力。智力发展的核心是思维。语文是思维的外壳。没有语文，思维就无法进行，无法表达，当然智力也就无法发展。当然，人类先有语言还是先有思想，也还有争议。但那是讲人类起源时候的状况。一旦人类的语言发达了，人就要用语言来思考，这就促进了人的智力发展，促进了人类智力的发展。不同的语言方式就会有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民族语言也就有不同的思维方式。这种民族的思维方式也就是民族文化的内容。因此，中小学的语文教学，不仅是让学生掌握交流的工具，继承民族的文化传统，而且是促进学生智力发展必不可少的课程。

语文是文化的载体，这是不言而喻的。一个民族的语文是这个民族世代创造文明的结晶，它反映着一个民族的精神，民族生活的全部历史。语文本身的发展就反映这个民族的发展。正如俄罗斯伟大教育家乌申斯基所说：“语言不仅表现一个民族的生命力，而且它正是民族生命的本身，民族语言一旦消失，这个民族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十分重视本国语文，本民族的语文教育。

这就要讲到第二个问题了：语文教学的性质和任务。也有两种争论：一种认为语文教学主要掌握语文工具，因此要在字、词、句、篇上下功夫，教育学生能够用语文表达自己的思想和交流；一种意见认为语文是文化的载体，语文教学要重视语文课文中的思想内容。我认为两者要结合起来。既然语文既是工具又是文化，语文教学当然两者不能偏废。但是，不同的年龄阶段应有所侧重，在低年级，在小学，更多地要重视语文的工具性，让小孩尽早掌握最基本的字、词、句、篇，能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包括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到了中学，在继续重视语文的工具性同时要教育学生理解语文的文化内涵，并且通过语文了解我国的文化精粹，特别是反映中华文明的文学作品。如果上了12年语文课下来连祖国的文学名著名篇都不知道，那怎么能谈得上语文教学的质量？

我这里讲一个小故事。1951年我到苏联去留学，有一次到书店买书，旁边一位老太太拿了一本有封面画的书问我，这画讲的是什么故事，是谁的作品？我说，我不知道。她就教训我说：“这些内容连中学生都应知道。”意思是说你还是大学生呢。当时我很惭愧，当然我是中国人，没有学过俄罗斯文学。但说明苏联语文教学很重视文学的素养。苏联中学把俄罗斯语言课和俄罗斯文学课分成两门课。我国1958年以前也曾经学习苏联的做法，把语言和文学分开，后来效果不好，又合起来了。为什么？因为我国语文是合二为一的，分开来无法单独讲语言课。因为俄语的语法很复杂，动词有人称、时间的变化，宾语有六个格，学生如果不掌握基本的语法就无法与人交流，许多孩子口语掌握了，但书面语言常出错，所以苏联小学集中让学生掌握语言作为交流工具的能力。我国语文没有这个问题，我们历来是通过读课文掌握语文工具能力的。中国文字过去没有文法，我们小时候从来不学文法，只学古文如何断句。过去的古书没有标点的，一书到底，因此读古文首先要断句，到断句的地方在字的旁边画一个圈。什么主语、谓语、宾语等语法都不学，这些语法规则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学习西方语言后编出来的。当然它促进了汉语的规范化和科学化。但教学时很难把语法抽出来单独讲授。这是中国语文的特点，也是中国语文教学的特点。

为什么社会上批评语文教学的声音较多？我认为，我们没有很好地掌握语文工具性和文化性这个度。小学语文课过分重视内容的文化性，不重视字、词、句的用法。去年我听了一堂语文课，老师把课设计得很活泼，整个45分钟都是学生的活动，课很生动，学生的积极性、主动性发挥得非常好。但是关于课本中的词语，老师只在黑板上写了几个词，就再也不管了。这怎么能叫语文课，叫学生活动课还说得过去。这样上语文课，小学六年语文可能过不了关。

中学的语文课我也听过。老师把课文分得太碎。一篇课文有整体的思想内容。老师不是让学生去理解掌握课文的完整内容，不是让学生去体会课文的文化内涵，而是把课文肢解了，分成这个段那个段，找出中心句子、关键词，完全用考试的套路来讲课文。文章，特别是诗词，是要用心去体悟的，每个人对课文会有不同的体悟，甚至在不同时间场合会有不同的体会。你硬把课文拆散，让学生去背它的中心句子、段落大意，弄得学生很不喜欢语文课。2009年7月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北大温儒敏教授的文章，他调查了许多中学生，有的学生讲：“高中语文实际上就是词句的机械记忆课、现代文阅读牵强理解课、作文应试造假课……”他说调查结果是大多数学生对中学语文教学不满意甚至反感。他认为，“语文教学应当把阅读放在首位，阅读量非常重要，有一定的量，语文素养才能上去”。我就非常同意他的意见。我看到陈金明老师接受《中国教育报》记者采访也是这个观点，提倡老师要多阅读。1983年我就写过一篇短文《阅读教学是小学语文教学的中心》（《上海教育》1983年第12期），那是讲小学语文教学，中学语文教学更应该把阅读放在首位，让他去领悟语文中的文化内涵，提高语文的素养，有了这种素养，作文也就不难了。

最后一个问题就要讲到课文中的鲁迅作品了。鲁迅的作品能不能进课堂？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鲁迅的时代已成过去，鲁迅的作品已不受青少年喜爱；或者认为时代不同了，他们已经难以读懂鲁迅的作品。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也是不符合事实的。

首先，鲁迅的作品一直为青少年所喜爱。历届课本中都选有鲁迅的作品。这不仅因为鲁迅是中国伟大的作家，还因为鲁迅的作品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深刻的思想，文字优美，并且许多文章是很贴近青少年的生活，容易为青少年理解和接受的。例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风筝》《社戏》等篇目，描写了少年时代的鲁迅是如何热爱生活，在那风雨如磐的年代里他是如何在枯燥的生活中寻找乐趣的。鲁迅生活在中国最黑暗的时代。但他总是以高昂的精神，一方面无情地批判旧世界，另一方面又热情地憧憬着新的未来，并为了美好的未来而呐喊、战斗。《阿Q正传》写的是落后的农民和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是鞭挞封建社会，唤醒民众的伟大作品。只要历史背景讲清楚了，学生是能理解的。鲁迅的精神就是中国人的精神，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它具有民族性、时代性、先进性。鲁迅作品的文字也非常优美，简练而深刻，非常值得人去体会、回味。虽然有些字句与现代日常用语已有差异，但鲁迅的作品是白话文的肇始，是现代汉语的源头。因此，无论从语文的工具性还是语文的文化性来说，鲁迅的作品都应该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之中。

其次，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不只是读本时代人写的作品。文化是依靠积累、传承发展起来的。如果一个时代只读本时代的作品，何来文化的继承和发展。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就是经过各种典籍世代相传。孔子距今已有2500余年的历史，但《论语》至今仍作为中国文化的经典在学校中传承；唐诗宋词离今天也已经有1000多年的时间，许多名作也选进了中小学课本。为什么离我们不到100年的鲁迅作品反而就读不懂呢？前面讲到语文是文化，为了传承文化，就有必要选择中国自古以来不同时代的代表作品。甚至不光是中国人的作品，还应该选择外国的名著名篇。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作品理应在课本中有一定的地位。读懂鲁迅关键是老师，老师首先要读懂，然后指导学生阅读。鲁迅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现象，他的作品代表了一个时代。把鲁迅作品放到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去理解，我想学生就会很容易懂得和接受。

最后，鲁迅不仅是一名文学家，而且是思想家。他的那种反封建、反恶势力、反腐败的精神，那种敢于创新、勇于斗争的精神正是当今时代最需要的精神。语文教学就是要传达这种精神。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已经与鲁迅生活的时代不同了。鲁迅是生活在中国人民遭受苦难的年代，而我们今天则生活在中华民族复兴的年代。我们的青少年生活在幸福中，对过去中国人受到的苦难很难有切身的体会。同时因为鲁迅生活在受压迫的、国民党专制很厉害的时代，所以鲁迅有些作品的文字比较晦涩，有的较夸张，有时用反语来表达他的感情，现代青少年不容易理解。正因为如此，我们在选编鲁迅作品时要选择更贴近学生生活的作品，由浅入深；在讲解鲁迅作品时尤其需要让学生理解鲁迅时代的背景、写作的背景、作品的精神实质和写作风格。应该把鲁迅作品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去理解它。这样就不能说鲁迅的作品学生不能理解了。

在当前鲁迅作品应该不应该进课本的争论中还有一种意见，认为鲁迅的战斗精神只适用于阶级斗争，现在要建立和谐社会，需要宽容，不需要斗争，也就不需要学习鲁迅的精神。这里涉及好几个问题，一是鲁迅精神的实质是什么？二是当今是不是不再需要战斗精神？三是因为时代不同了，就不需要学习鲁迅了吗？第一、第二个问题留给鲁迅研究者去回答。对于第三个问题，我在上面已经作了回答。中国文化史上不能没有鲁迅，中国文学史上不能没有鲁迅，那么作为传承文化的中小学课本中就不能没有鲁迅。有人还要问，你学了鲁迅作品，对你的人生有什么影响？这就太功利化了。我们不能说，读了某人的作品就直接受他的影响。课本中所选的作品都会有教育意义的，但这种教育是潜移默化的，不是立竿见影的。

最近听说新编中小学语文课本中鲁迅作品有所删减，引起了社会上的议论。我不太了解实际情况，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对鲁迅作品进行适当调整是必要的，以适应现代青少年学生的实际。但是选篇时应注意选择能够代表鲁迅精神的作品、代表那个时代的作品。有些作品可以节选，但有些作品是不能节选的，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不可以删节。鲁迅是通过童年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两个不同的场景和活动来反映童趣和批判旧式的教育，如果把三味书屋一段删去了，怎么能反映鲁迅写这篇文章的用意和思想？和一般描写风景的散文有什么两样？这就会有失鲁迅的原意和精神。

当前我国教育正处于历史发展的转折点上。改革开放30年我国教育有了跨越式的发展。现在要从数量的发展转到质量的提高上。提高教育质量，关键是课堂教学的质量。我们要上好每一堂课，教好每一个学生。教学既是科学，要按照教学规律进行，要钻研教材，又要研究学生，掌握学生的认知规律；教学又是艺术，一堂课的设计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正如叶圣陶先生讲的“教学有法，教无定法”。教师无时不在创造，无时不在创造自己的教学风格。这次中学语文鲁迅作品教学评优活动，就是为老师的教学创新提供一个平台，通过评优互相学习，互相借鉴，共同提高。获不获奖不重要，参与是第一位的，学习是最重要的。我预祝大家都能成功。

以上是我的肤浅看法，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

[1] 2009年7月15日初稿，8月20日修改于北京求是书屋，在第四届鲁迅论坛暨全国中学语文鲁迅作品教学评优活动上的讲话，载《上海鲁迅研究》2009年第4期，略有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