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我”与“本我”
禅宗所说的“空”实际上是指宇宙间的万物不是各自独立不依的,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永远流变的过程。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我还想接着禅宗谈谈我对于超越“自我”的问题的看法,包括我对于禅宗上述思想的一些进一步的理解。
如前所述,整个宇宙,包括自我、人类社会和人的精神意识领域,是一个普遍联系之网,宇宙间任何一个事物,任何一个现象,都是网上的纽结或者说交叉点,每一个交叉点都同宇宙间其他交叉点有着或近或远、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些联系既包括空间上的,也包括时间上的,宇宙间除了时间上和空间上的现实世界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超时空的、超验的东西躲藏在现实世界背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这网上的一个个交叉点,人也是这样一个交叉点,只不过人这个交叉点能意识到“自我”,并能超越“自我”。
人生之初,本无自我意识,自从有了自我意识之后,这自我意识就人为地割断了“自我”这个交叉点和别的交叉点(他人和他物)的联系,既把自我实体化了,又把别的交叉点也实体化了,于是自我和他人、他物被分裂为两个彼此外在、相互对立的实体,即主体与客体,这就叫作主客二分。当人超越主客二分、超越自我意识时,人就能悟到禅宗所谓“真我”(我倒是想把它叫作“本我”),悟到自己原来不是独立不依的实体,而是“空”,不是与他人、他物可以须臾分离的,而是与他人、他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本我”就是整个联系之网,就是宇宙整体,“本我”所囊括的范围涉及宇宙的每一角落。可以说,“本我”就是我在前几章所说的“万物一体”之整体。试想,割断了我与他人、他物的联系,哪里还有我?甚至割断了前一瞬间之我与此一瞬间之我的联系,也没有我。无他人则无我,无他物则无我,无前一瞬间之我则无此一瞬间之我。
我们也不能把“本我”看作是一个固定的交叉点(当然,任何一个物也都不是固定的交叉点),宇宙间的联系瞬息万变,“本我”处在这个联系之网的整体中,也瞬息万变。说“本我”是空,不是实体,就意味着没有永恒不变之我,意味着它是变动不居的,因为整个宇宙是一个有无不断转化、不断流变的整体。
这样,“本我”在空间上便是无边无际的,在时间上是无始无终的,因而也可以说它是无穷无尽的无底深渊。
但“本我”又是有个体性的,正如整个宇宙之网上每个交叉点——即每个事物都各有自己的个体性一样。这是因为,尽管每个交叉点囊括整个宇宙之网,但各个交叉点与其他交叉点的联系和关系又是各不相同、各式各样的:张三与这座山、这条水有切近的、直接的联系,李四与这座山、这条水只有遥远的、间接的联系,张三与这位朋友有切近的、直接的联系,李四与这位朋友只有遥远的、间接的联系,张三有张三的遗传因素,李四有李四的遗传因素,张三有张三的禀赋、气质和潜意识,李四有李四的禀赋、气质和潜意识,如此等等,总之,自然界和社会上的各种事物以至个人自己的各种先天的和后天的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以远近程度不同和千变万化的联系方式构成千姿百态的交叉点或“本我”,因此,每一交叉点、每一“本我”虽然都是同一个宇宙之网的整体,但彼此之间又有各自的个性和独特性。个体性融合在整体性之中,每个“本我”即是整体,整体即是每一个“本我”。这就是为什么“本我”既有我性又超出我性而为宇宙整体的道理。正因为如此,我与他人、他物才融为一体,无有隔碍,而又能同时保持我自己的独立性、创造性和自由。这也就是我所理解的“天人合一”或“万物一体”。
黑格尔的最具有普遍性的“绝对精神”也包含个体性,不能简单地认为“绝对精神”排斥个体性,但黑格尔过分强调“绝对精神”的优先地位,实际上“绝对精神”成了超乎个体之上的永恒的东西,因而吞没了个体性。按我这里关于“本我”是交叉点的看法,则“本我”的个体性和整体性都在时空之中,都是现实的,二元性和超验性得到完全克服,整体性不但不吞没个体性,而且更张扬了个体的主动性和创造性。
2.“本我”决定“自我”
我们平常总以为“自我”决定着我的思想、言行,其实,这里的“自我”只是主客二分式中的我。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的“我”便是一个实体性的思维者,这个思维者是主客二分式的“自我”。人们经常说,“我观察外部世界”,“我改造外部世界”,这里的“我”是与外部世界对立的、彼此外在的,此“我”也是主客二分式的“自我”。但如深入研究一下,我们就会提出怀疑:起着思维、观察、改造作用的,或者说,决定着我的思维、观察、改造行为的,果真是这种主客二分式的“自我”吗?我(“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为什么要这样思想而不那样思想?他(另一个“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为什么要这样思想而不那样思想?这里的主宰果真只是我(“自我”)吗?主客二分式的“自我”是实体化、对象化的东西,他只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由不依的,是他自己的思想、言行的决定者,但从全面看,却另有更深层次的、更大范围的、最终的决定者,这就是“本我”——整个宇宙的动态的联系之网,亦即“万物一体”之整体。我说的话表面上完全出自我这个小小的“自我”,实际上是宇宙的联系之网的整体在通过我说话,通过我这个交叉点表达它自己,同样,你说话也是宇宙整体通过你在说话,通过你这个交叉点表达它自己。你和我以至每个人都是同一个宇宙整体之意义的展示口,每个人的思想、言行最终都是由宇宙整体决定的,都是它的显示。一个窃贼应对他的偷窃行为负责,因为他是这种行为的决定者,给他以处罚,乃是对他的自由意志的承认。但严格讲来,他的自由意志是有限度的,因为这里的“他”(即他的“自我”)是主客二分式的“自我”,这个“自我”尚有“本我”——宇宙整体为其根源;具体地说,他的偷窃行为只能说是以他的“自我”为直接决定者,而最终的决定者是宇宙间无穷无尽的联系在他那里汇合的那个交叉点即他的“本我”,也就是说,他的偷窃行为是他所处的自然界、社会、时代以及他自己的思想意识、各种心理状态……无穷无尽的因素以不同的方式或远或近或直接或间接地交织在一起的结果。我们处罚他,是由于承认他的一定限度的自由意志而处罚他主客二分式的“自我”,至于超越主客二分的“本我”则是不能受处罚的。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在处罚窃贼的同时,总是要分析他的偷窃行为的间接因素。用佛教、禅宗的话来说,每件事物都有“缘起”,都是待缘而起,也就是说,都与世界上的其他万事万物有各式各样的、不同程度的联系,都是与它们互相依存的。当然,我们分析某一偷窃行为之所以产生的间接因素时,也只是挑选其中同它有较近的、较直接的重要联系,而不可能穷尽这无边无际的无底深渊。但悟到了这一点,——悟到了“本我”,就不至于死死盯住“自我”不放,而能超越“自我”,对于像偷窃这样的行为就不至于仅仅处罚而已,而能以更广阔的眼光看待和分析他人的恶行。
与“自我”之自由自决只有一定限度的情况不同,“本我”则是无限自由自主的。“本我”不是实体,又不是与有对立的超乎有之上和之外的东西,而是有无不断转化、流变的整体;它是一切事物的根源,而它自己却没有更高的根据或根源,所以它是最有主动性和创造性的。由此观之,我在前面讲的“万物一体”之整体乃是最有主动性和创造性的整体。把这个整体称之为“本我”,就是要表示其最终的主动性和创造性。“万物一体”创造一切个体的东西,推动一切个体的东西。
“本我”包含“自我”,但它比“自我”更深更广,它既是宇宙整体,又有个性。就其有自己的个性而言,张三的“本我”之外尚有李四的“本我”;就其为宇宙整体而言,每个“本我”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超乎“本我”之上的东西来主宰“本我”。“本我”就是“如此如此”,不能追问它之上还有什么根据或根源。“本我”决定“自我”,“本我”自身没有更高的决定者。这也就是“本我”之所以最有主动性和创造性的道理。
能否说这种观点是宿命论呢?不然。单纯从“自我”的观点出发,的确有无数在我这里交叉的因素处于“自我”之外,与“自我”对立,“自我”的自由自决和主体性总是有限度的。事实上,“自我”所能左右和控制的范围,与宇宙的整体之网相比,只能说是一些细节。不过,也应当注意到,这宇宙的整体之网对人来说,并非是完全异己的,每个小小的“自我”都参与了这宇宙整体之网。而且只要正确认识“自我”的能力的限度,不但不是宿命论,反而更能促进“自我”的能力的发挥,更能促进“自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创造自己的事业。命运也是可以由自我来塑造和改变的。
3.“本我”的观点在于不执着
“本我”与其他每一事物既然都是宇宙整体之网上的交叉点,因此,只要悟到了“本我”,也就能悟到其他任何事物都是一个交叉点,这样,也就不会执着于此是此、彼是彼,不会执着于此与彼的僵硬对立,而能悟到此与彼互相交叉——互相融合,此既是此又是彼,彼既是彼又是此。这里的关键在于悟到“本我”不是独立不依的实体而是交叉点,进而悟到其他事物也不是独立不依的实体而是交叉点。只要坚持实体的观点,就必然有此即此、彼即彼的僵硬对立,反之,只有突破实体的观点,才能悟到此与彼的交叉融合。
从“本我”的观点出发,不仅不会坚持事物彼此之间的僵硬对立,更重要的是不会坚持“自我”与他人的对立,不会以“自我”为中心。如前所述,每一个人的“本我”都是同一个宇宙整体网上的交叉点。因此,人与人“一气相通”(王阳明语)、休戚相关。悟到了“本我”,就能意识到我与人“本是同根生”,从而消极地说不致损人肥己,积极地说,就能同甘共苦、患难相助。
“本我”的观点,说得通俗一点,也就是不执着,就是从宇宙整体的联系之网的观点看待一切:不执着于我就是我,则能在我中看到他人,在他人中看到我,这样,就能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广阔胸襟,就连他人的恶行也使自己感到痛心,而不是采取幸灾乐祸的报复心理和狭隘态度。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民胞”“物与”,就是破除“自我”与他人、他物的僵硬对立,达到人我无间、天人合一的境界。另一方面,不执着于此就是此、彼就是彼,则能在此中看到彼,在彼中看到此,在生中看到死,在死中看到生,在苦中看到乐,在乐中看到苦,从而超脱生死苦乐,达到超然的自由境界。张载说:“存吾顺事,殁吾宁也。”(《西铭》)我以为此语亦可作如是解,这也就是既不执着于生,也不执着于死。佛教求无生,道教求长生,或执着于死,或执着于生,仍然是执着。我们应该生活一天,就做一天的追求,一日死至,就安然无畏地死去,这才是真正做到不执着,真正做到超脱。所以,我这里所强调的不执着,与我们日常生活中执着的追求,并没有矛盾。日常生活中的执着追求,是坚持不懈地追求之意;我这里所说的执着是僵硬对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死抓住一个片面不放。生本来就是不断追求,死本来就是停止追求,生时坚持追求,临死无所求,这正是不执着的人生态度。不执着则能获得自由;反之,执着于生或死,死时贪生怕死,生时欲自绝于尘世,都是不自由。当然,在人生不断地、执着地追求的过程中,还可以有执着与不执着两种态度和胸襟,一种是在追求中,胸次浩然,不因一时有所得而沾沾自喜,不因一时有所失而自暴自弃,这是不执着的态度和胸襟;反之,则是执着。我们应当以不执着的宽阔胸襟,不断地、执着地追求。
4.“本我”与“自我”、“无”与“有”、“中”与“西”的结合
前面谈到西方哲学传统以“有”为最高原则,认为有优于无,肯定优于否定,生优于死,禅宗和道家以“无”为最高原则,认为有与无、肯定与否定、生与死同等。我以为,就人生乃是不断向上追求而言,应该承认有优于无,肯定优于否定,生优于死,西方哲学传统以“有”为最高原则,确实是一种积极进取精神的表现;但就宇宙总是有无生死不断流变的整体而言,则这些对立的双方实无高低优劣之分,禅宗和道家以“无”为最高原则,确实能给我们一种旷达超然的胸怀。两者的着重点虽有不同,但不是不可以结合的。我主张积极进取的精神与超脱旷达的胸次相结合,超越一切现实存在物(即超越“有”)的“无”的最高原则应该包含着“有”。这也许是西方传统思想同东方禅宗和道家思想相结合的一个关键。
要达到双方的结合,需要注意各自之所短,取对方之所长。西方哲学有以主客二分式的“自我”和“有”为原则的传统,它强调发挥“自我”的主体性,以征服客体,克服其与客体的对立。但与这种积极进取精神相伴随的是缺乏“无”或“空”的原则,所以西方人缺乏一种把有与无、肯定与否定等量齐观的超然态度。我以为,当今西方人应着重突破主客二分式,克服对“自我”的无限夸大,培养“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西方现代哲学家如海德格尔等人正不遗余力地从东方引进“无”的原则,强调超然[1],这是西方哲学的一大突破,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西方正在走向东方的一个趋势。东方的禅宗和道家有天人合一和以“无”为原则的传统,强调旷达、超然,但与此同时,却不免缺乏积极进取之心,所谓“王侯蝼蚁,毕竟成尘”(陆游:《沁园春》),虽有“齐贵贱、等有无”的超然态度,但其中毕竟含有消极的思想,这类思想延缓了中国历史前进的步伐。我以为,当今中国哲学的发展应在吸取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高远境界的合理思想的同时,着重引进西方近代哲学的主体性原则。当然,这只是就中国旧传统给我们造成的影响而言。若就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来说,则即使是对于有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传统的中国人,超越主客二分式的“自我”以达到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式的“本我”和超然境界,仍然是更大的难题,因而也是更应该强调的主题。人处在日常生活中太久了,而日常生活离不开主客二分式,因此,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在一般人心目中根深蒂固。要超越“自我”,主要靠修养:哲学修养、道德意识和审美意识的修养。而这是一条漫长曲折、需要艰苦磨炼的道路。
[1] 例如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就不再像《存在与时间》一书那样大谈“此在”(人)对存在的领悟是一种澄明的境界,而强调澄明之境乃是对存在整体的“超越”,即“无”。他说:“无是在我们与现实存在物作为整体相合一时才遇到的。”这种超越的目的是“为了回到现实存在物本身并把它们作为整体来把握”。说得简单通俗一点,“超越”和“无”的观点,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是意识到“有”(现实存在物)是“飘摇不定的”,他要求我们不执着于“有”,从“有”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参见张世英:《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414~4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及《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138~13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