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世界诸多问题的解决都依赖美国的助力。正在进行的裁军会议,六月中行将举行的伦敦经济会议,以及远东的中日冲突,这些问题得着了美国的辅助,固不一定就能得着圆满的解决;倘得不着的话,简直无从下手,更谈不到解决。美国的世界地位之重要是无人能否认的。
但是在这几年内,美国的外交究竟将有什么演变,是无人敢预言的。美国成为世界强权之一不过是二十世纪的事情。在十九世纪,美国孤立一方,对彼时欧洲的纵横和战争一概置之不闻不问。其他世界强权如英、俄、法成熟较早,它们在世界舞台上出演过多次,其角色如何,我们有相当的认识。至于美国,它只出演了一次,即上次的大战,而那一次戏尚未唱完,美国就退出了。全世界都以为美国不上舞台则已,一上舞台,必是一个了不得的角色。究竟美国上台不上台,如上台的话,将演什么角,则无人敢说了。
一国外交的演变常受两种条件的支配,一种是它的全盘历史的趋势,一种是一时的国际形势和国内状况。我们且谈美国外交目前的困难。
美国现在的舆情是极端反对战争的。我们可单就远东问题讲。自九一八事变以来,美国舆论领袖最与中国表同情的都明白地说:日本虽是错了,美国不应以武力对付日本,美国只可期待日本的反省悔祸和内部变化,及世界道德制裁的生效。我们若告诉他们“日本不会反省,道德制裁不会生效”,他们不过说“那也只有听之”。上次大战过去不久,参战的兵士及死伤兵士的家属现在正是社会的中坚分子。他们怕战争如同怕虎。上次威尔逊总统拿“以战止战”的口号相号召,但大战以后,世界曾无一日不紧张,好像“战”绝不能止战,只能生战。美国人这个看法对不对,是另一个问题。他们大部分的看法是这样,这是毫无疑问的。
同时经济的复兴是美国政府及人民切身的问题。共和党的致命伤就是经济的不景气。民主党以经济复兴自任,而人民觉得民主党或能给他们一线的希望,所以民主党得到了政权。自从罗斯福进白宫以后,他对远东问题至今毫无表示——这不一定是美国现在不顾远东了——从早到晚所忙着干的,是货币的膨胀、农民的救济及世界经济会议的预备。美国目前是以全副精神图谋经济复兴的时候,不是以全副精神对付远东问题的时候,而这远东问题不是三心二意所能对付过去的。这一点美国是看清楚了,共和党执政的末年已看清楚了:与其三心二意地来对付而对付不过,不如把全问题暂时搁置。在美国外交的程序上,不但经济复兴居首位,远东问题次之,并且美国绝对不愿使远东问题阻碍伦敦经济会议的进行。
美国的经济恐慌是世界经济恐慌的一隅。要图美国的经济复兴,不能不同时谋世界的经济复兴。在恐慌发生的初年,胡佛曾以为以美国土地之广,人口之多,富力之厚,不难靠自己的力量来挽回经济的衰落。这个假设,在一九三一年,胡佛已经知道是错了。现在罗斯福当然不致蹈前人的覆辙,但从美国观察,中国的经济重要远不及西欧。照中国银行今春所发表的周年报告,中国去年的国际贸易以中美部分为最大。虽然,中美贸易的总额不过是美国与西欧的贸易的十分之一,美国政府及人民在中国的投资亦不过等于在西欧的投资的三十分之一。我们平常听惯了这几年的宣传,许多人以为帝国主义者完全靠着榨取我们的财富过日子,其实我们的财富本有限,且被土产的军阀和官吏榨取尽了。倘帝国主义者靠我们过日子,世界上早已没有帝国主义者了。中国的市场不过是一种希望,是待将来发展的。倘若中国市场发展的唯一障碍是日本的侵略,那么美国目前的外交或将集中于远东。美国人知道中国市场发展的大障碍不在日本,而在中国本身——在中国的内乱、中国人的穷、中国人的缺乏现代组织和现代知识。这些问题的解决不是美国外交所能为力的。同时欧洲的问题虽多且大,美国还觉得有下手的可能。一旦欧洲的问题得着解决,美国的经济就得着不少的帮助了,所以美国的外交愈注重经济,它就愈重视欧洲。
在美国目前的外交上,不但中国的重要不及西欧,就是苏俄也不及西欧。美国人民反对共产主义的坚决远在其他各国人民之上,就是劳工总会的干事部尚反对美、俄复交。同时从市场看,苏俄远不及西欧重要,美国出口货的两大宗——棉花及石油——是苏俄富有的。如果为对付日本,美国需要联盟国,苏俄的重要亦不及英国,因为日美之战——万一有战争的话——胜负第一靠海军,次靠空军,至于陆军,简直无用武之地。自九一八事变以来,许多人望着莫斯科,以为日本的帝国主义和反共主义可以引起苏俄的抵抗。近两年来,日本对俄国利益的危害何尝不大,而苏俄节节后退,此中主要缘故就是军事上、社会经济上,苏俄绝不能作战。苏俄将来的地位当然不能预测,在目前,则完全不足以左右世界的大势,并且苏俄在远东的立场完全不与美国相同。美、俄合作,在美国方面,有无穷的顾虑。为经济复兴计,为对付日本计,为远东的前途计,美国当然以联西欧为上策,而以联苏俄为次策。
就目前美国的国内状况及国际形势看,美国关于远东问题在最近的将来不能有进一步的办法。罗斯福对于远东政策的决定至早要在军缩会议及经济会议的成败揭晓以后,而这两会议的前途是不容乐观的。直到现在,军缩会议尚未渡过法、德的难关。德国根据《条约》,有要求军备平等的权利。现状是德国单独裁军,其他各国,尤其是法国,则维持充分的军备。这种现状不是《凡尔赛条约》的本意,也不是德国所能忍受的。同时德国尚要求《凡尔赛条约》的修改,德国所最注重的修改是波兰走廊的取消。这种要求就引起法国的安全问题。法国人在四十四年内(一八七〇至一九一四年)受过两次德国的侵略。以法国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抵抗德国的。法国安全保障的寻求是战后法国外交的大前提。它的方法不外乎四种:一、割取德国的土地及限制德国的军备,以图减杀德国的力量;二、创设一个有制裁能力的国联;三、由英、美两国担保;四、靠自己的及与国的军备。第二及第三种方法已经失败了。美国最近声明愿加入一个咨询条约,似乎不满法国的要求,是以英、美虽说明愿意维持欧洲的政治现状——有利于法国的现状——法国仍旧不愿意放弃保障安全的第四种方法。英、美的态度是一致的:它们承认德国对于军备平等的要求是对的,但达到平等的方法不是让德国扩充军备,是让其他各国减少军备;同时英、美两国不主张修改《凡尔赛条约》。这是个折中办法,希特勒已接受了。希特勒的接受当然是不甘心的,但是英、美、法三国的联合不是此时的德国所能抵抗的,德国外交的出路在于使法国不能得英、美的援助。希特勒明知英、美的折中办法不是法国所能接受的,他大可以让法国去做恶人,所以军缩会议表面上虽得了德国的协调,仍未渡过法、德这难关。
假使法、德都赞成英、美的提案,军缩会议尚有日本的难关。会议所讨论的侵略国界说及侵略工具完全地废止断然不能得着日本的同意。但是日本不便明白地反对这两件事,只好提出海军平等的要求。日本也明知英、美两国断然不能接受这种要求,不过是借海军问题来破坏任何军缩。世界上任何国家有个荒木贞夫当权,军缩是不能成立的,终究世界会认清这一点。这是我们一线的希望,因为在世人的眼光里,破坏军缩会议的罪比侵略中国的罪还要大。
假使英、美在军缩会议里压迫日、法太甚,日、法大可在经济会议里捣乱。同时经济会议有其本身的困难。第一,美国愿意取消或大减战债吗?关税的普减能实现吗?我们倘记得关税问题的复杂及其利害关系的严重,我们就不敢乐观。就是经济会议完全成功——事实上的成功绝不能到美国所希望的程度——发生实效也要三四年的工夫。因为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任何会议的议决案所能忽然消灭的,会议充其量不过减除复兴的障碍,复兴的实现尚待各国政府及人民的努力。
所以目前的国际形势不能容国际联盟或任何国家对远东问题定下步的办法,我们只能观望。局部的妥协是不能不有的,全部的解决此非其时。我们如因局部的妥协而引起内战,无论是假何名义,是谁打谁,都是自杀。首发难者是民族千古以来的大罪人。军人无论了解不了解国际的形势——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是不了解的——对于国家外交问题是不应该发表言论、有所主张的。同时在政府方面,应于经济会议以后,斟酌彼时的形势,定一个全部的办法。到那时候,国联会员国、《九国公约》及《非战公约》的签字国应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复:或进或退,不能再模棱两可了。我们目前不能不将就,但这只可作为过渡,不能算作办法。
(录自《独立评论》第五十二号、第五十三号合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