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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仙姑之于八仙在元代尚在游离状态中,到明嘉靖方始确定加入,已如前述。汤若士用《邯郸梦》以说吕洞宾度卢生的缘起。此剧开始即言东华帝君敕命修一座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三百年其花才放,时有浩劫刚风,等闲吹落花片,塞碍天门。先是,吕岩度得何仙姑在天门扫花,后奉东华帝旨,何姑证入仙班。因此吕岩下世往赤县神州再度一人,供扫花之役。此关目,当系临川得意之笔。《扫花》出《赏花时》二支,音词俱佳,至今度曲者犹乐唱之。

写何姑以《邯郸梦》为最。反顾《东游记》则无一描写,局促枯窘之至。《东游记》同于王世贞《列仙全传》。《列仙全传》本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所记。今引赵氏:

何仙姑广州增城县何泰之女也。唐天后时住云母溪,年十四五,一夕梦神人教食云母粉,可得轻身不死。因饵之,誓不嫁。常往来山顶,其行如飞,每朝去,暮持山果归遗其母。后遂辟谷,语言异常。天后遣使召赴阙,中路失之。广州会仙观记云,何仙姑居此食云母。唐中宗景龙中白日升仙。至玄宗天宝九载□虚观会乡人斋,有五色云起于麻姑坛,众皆见之。有仙子缥缈而出,道士蔡天一识其为何仙姑也。代宗大历中又现身于小石楼,广州刺史高晕具上其事于朝。

赵道一记何仙姑如此。此唐景龙中之何仙姑,广州会仙观记即有其人,远在吕洞宾前。北宋时另有一何仙姑,见魏泰《东轩笔录》卷十四:

永州有何氏女,幼遇异人,与桃食之,遂不饥无漏。自是能逆知人祸福,乡人神之,为构楼以居。世谓之何仙姑。士大夫之好奇者多谒之,以问休咎。

此乃庆历年间的人。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遇见回道士,据说回道士就是吕洞宾。而何仙姑是知道吕洞宾的行止的。《东轩笔录》卷十:

潭州人士夏钧,罢官,过永州谒何仙姑而问曰:世人多言吕先生,今安在?何笑曰:今日在潭州兴化寺设斋。钧专记之。到潭日,首于兴化寺取斋历视之。其日果有华州回客设供。顷年滕宗谅谪守巴陵郡,有华州回道士上谒,风骨耸秀,神脸清迈。滕知其异人,口占一诗赠之曰:“华州回道士,来到岳山城。别我游何处?秋空一剑横!”回闻之,抚然大笑而别,莫知所之。

何仙姑言休咎在永州,颇似巫风的遗留。相传狄青征侬智高时,也曾向她处问卜。曾达臣《独醒杂志》卷四:

何仙姑永州民女子也。因放牧野中,遇人啖以枣,因遂绝粒,而能前知人事。独居一阁,往来士大夫率致敬焉。狄武襄征南侬,出永州,以兵事问之。对曰:“公必不见贼,贼败且走。”初亦未之信。武襄至邕境之归仁铺,先锋与贼战大败。智高遁走入大理国。其言有证类如此。阁中有遗像,尝往观之。

曾达臣说其言有证类如此。曾氏南宋初人。他对于北宋皇祐年间事已模糊。狄青征侬智高非但遇贼,而且大战。归仁铺之役,先锋孙节战死。时贼气锐甚,狄公的将士皆失色。公执白旗,麾骑兵纵左右翼,出贼不意,大败之;追奔五十里,断首数千级。皆见正史。今何仙姑所言休咎,仅见此条,而误谬如此。狄青之事,亦言者过神其说耳。杨万里序《独醒杂志》云“以予所见闻者,无不信,知予所不知者,无不信也”,实为过誉。北宋士大夫信奉何仙姑,闹一嫌疑案,亦见《东轩笔录》卷十四:

王达为湖北运使,巡至永州,召于舟中。留数日。是时魏绾知潭州,与达不叶。因奏达在永州取无夫妇人阿何于舟中止宿。(中略)以此罢去。

此亦好奇之过矣。

当时盛传何仙姑的神知尚有雷部中鬼行火事。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岳州华容县玉真宫为天火所焚,唯留一柱,柱上有倒书“谢仙火”三字。好事者模于石而刻之。庆历中人以问何仙姑,何云,谢仙者雷部中鬼,夫妇皆长三尺,其色如玉,掌行火于世。闻之者检《道藏》果得谢仙,主行火。遂益神信。“谢仙火”三字欧阳修收在《集古录》里,欧公记何仙姑衡州女子,亦不信其为神仙。《跋谢仙火》云:“近尾衡州奏云,仙姑死矣,都无神异。客有自衡来者云,仙姑晚年羸瘦,面皮皱黑,第一衰媪也。”此“谢仙火”的解释,见于刘攽《中山诗话》:“有熟于江湖间事者曰,南方贾人各以火自名,一火犹一部也。此贾名仙,刻木记己物耳。”但刘氏又说:“是亦不可知也。”足见何姑传说太盛,士大夫疑信参半。

从历史上看,何仙姑一类人并不少见。郑文宝《江南馀载》记南唐李后主末年洪州有妇人万氏,善言祸福,远近谓之万仙。童江正谓时人曰:“此所谓国将亡听于神者也。”北宋的何仙姑犹南唐之万仙。

由上引《东轩笔录》卷十条,已足见何仙姑与吕洞宾有相关处。而稍后则魏泰所记“幼遇异人与桃食之”,与曾达臣所记“遇人啖以枣”的“异人”与“人”,变为吕洞宾。倘使北宋时即有吕洞宾了,则北宋士大夫岂不书?此事出元世。《续道藏》所收《吕祖志》当系元时书,《吕祖志》卷三《何仙遇道》条:

何仙姑零陵市道女也。始十三岁,随女伴入山采茶,俄失伴。独行迷归路,见东峰下一人,修髯绀目,冠高冠,衣六铢衣,即洞宾也。仙姑始仆仆亟拜之。洞宾出一桃曰:“汝年幼必好果物,食此尽;他日当飞升,不然止居地中也。”仙姑仅能食其半,髯者指以归路。仙姑归,自谓止一日,不知已逾月矣。自是不饥无漏,洞知人事休咎。后尸解去。洞宾尝谓仙姑曰:“吾尝游华阴市中卖药,以灵丹一粒置他药万粒中,有求药者,于瓢中信手探取与之,观其缘分也。如是数日,他药万粒,探取□□,而此丹入手即坠,因叹世间仙骨难值如此。”

观此,即明北宋言休咎识“谢仙火”三字的何仙姑,到元代已变为纯阳弟子。此何仙姑即八仙中的何仙姑无疑。零陵即永州。所以《列仙全传》及《东游记》所记的唐景龙中广州增城县的何仙姑是不对的了。食桃未尽,但成地仙,汤若士要她在天门扫桃花落英,然后证入仙班,与此妙合。

但王世贞《四部续稿》《题八仙像后》也说何仙姑零陵市人,且言纯阳以一桃食之。然则他所知道的何仙姑不错,何以《列仙全传》错呢?我所见的《列仙全传》明刊本,题“吴郡王世贞辑次,新都汪云鹏校梓”,前面又有一篇济南李攀龙的序,汪云鹏书。李序无一言及王,反说是他自己搜群书而编的,岂非怪事?大概出汪氏之手,而托名王、李,故前后自相矛盾如此。《列仙全传》的错讹沿赵道一。赵氏所记如此,故《列仙全传》的编者抄下。《东游记》的作者,大概又抄《列仙全传》。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未考《东游记》时代,此书以意度之,大概在《列仙全传》后或同时。

赵道一何以错呢?赵道一不错的。他以为吕洞宾所度的仙姑姓赵名何。所以他《真仙通鉴后集》有一吕洞宾前的何仙姑而又有一吕洞宾度的赵仙姑。赵仙姑的传极长,他说“赵仙姑名何,永州零陵人也”。下叙吕髯仙以桃食之事。然则洞宾所度姓赵名何,与北宋言休咎的何仙姑无涉了。然而不然,此赵仙姑,名何而又是永州人,不但如此,而且前引夏钧、“谢仙火”、狄青三事都在赵仙姑传中。此真缠夹!别出李正臣妻杀婢冤事,此事见宋刘斧《青琐高议》,亦何仙姑事。赵氏《通鉴》卷四十《吕岩传》“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赵仙姑,法名何二”,赵氏自己并不矛盾。但他既言洞宾所度的是赵仙姑,名何,何以阑入宋人何仙姑事。除非北宋的何仙姑本姓赵。但此事宋人不说,何以赵道一忽然知道呢?

考其原因,必定北宋庆历年间的何仙姑很有名。同时在她的时代还是没有说吕洞宾度的。而吕洞宾的传说里又说度过一个赵仙姑,后人遂捏合之。考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吕洞宾尝作自传,岳州有石刻云:“吾乃京兆人,唐末累举进士不第,因游华山,遇钟离传授金丹大药之方,后遇苦竹真人,方能驱使鬼神,再遇钟离,尽获希夷之妙旨。吾得道年五十,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赵仙姑,郭性顽钝,只与追钱延年之法。赵性通灵,随吾左右。”此石刻的年代当出北宋庆历后。《吕祖志》收此作江州望江亭《自记》,已改赵仙姑为何仙姑。如是,北宋永州言休咎的何仙姑变为纯阳弟子了。这种捏合,赵道一是不满意的,因为随侍纯阳左右的是他的本家,他岂甘心不加指正,所以一定要标明纯阳所度的姓赵,此则合于北宋时的洞宾自记。但是赵仙姑一无事迹可传,因此他把庆历间何仙姑的事一齐用了,而勉强说她法名何二,以掩饰过去,又说此赵仙姑也是永州人。至于景龙中的何仙姑另出广州会仙观所传,是不相干的,也不是纯阳弟子。偶然另有这样一个人。赵道一后的人,依旧要知道那个何仙姑,检《真仙通鉴》见了这一人,便抄下来。其实何仙姑的事迹是被埋没在赵氏的赵仙姑传里了。这样一缠夹,所以《列仙全传》以及《东游记》等书一齐错了。

到清康熙年间古杭玉枢真人王建章编《历代仙史》,他就分何仙姑为“其一”“其二”。“其一”是景龙中人,不对的。“其二”是纯阳弟子,零陵人,他是抄《吕祖志》的。二人都没有什么事迹,而何仙姑的事迹,依旧在赵仙姑传里。

从北宋庆历到清代,何仙姑的转变大概是如此。赵翼《陔馀丛考》云:“何仙姑者刘贡父《诗话》谓永州人,《续通考》则谓广东增城县人;曾达臣《独醒杂志》谓宋仁宗时人,《续通考》则又谓唐武后时人,传闻之讹,已多歧互。”今为考出其歧互之原因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