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楼梦》的艺术结构的特点:真真假假,虚实相融
《红楼梦》在结构上有虚实两条线索:写贾府兴衰,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此为实;说太虚幻境,预示着十二金钗的结局,此为虚。曹雪芹以现实生活为依据,描写贾府的腐朽、没落,以“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的故事为基础,描写了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中心线索的众多女子的悲剧,此现实主义手法之体现;而整个故事又以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为开场而展开,太虚幻境册子中的诗和曲子中的词成为预示十二金钗命运遭遇的纲领,且始终以梦幻般的虚线而存在着。虽虚,但总揽全局。虚实相融,成为结构一大特色。而讲爱情故事,又披上“因缘”外衣,当然内里也包含着作者的出世思想。因缘故事,设想之奇,超出了以前诸作。说太虚幻境,讲因缘故事,不免有宿命论色彩,但作者实为弥补现实描写之不足,借太虚幻境中诗、词、曲,更多加入主观品评。
小说之要,在创造一imaginary world(虚构的世界),给人illusion(幻觉),也属于poetry(诗意),此imaginary world必须半真半假。半真方能使人信,如太属离奇,读者认为荒诞不经,亦不能移情其中,此写实派之立场也;半假则可使读者感觉人生通常所要感而不能感之部分,如此方与刻板、枯寂之人生有异,而提取人生之菁华以享受之,使读者能enrich life experience(丰富人生经验),此理想派之立场也。最好之小说为陶熔两种,此《红楼梦》设真假、人世与太虚幻境两地,实为最高之艺术。
小说必须讲unity(统一性、整体性),无数小故事缠绕于一主要之故事上,而对于主要的故事是有帮助的、是推进的。《红楼梦》叙尤三姐、柳湘莲、鸳鸯、司棋、秦可卿各个故事,均于宝黛之主要故事有益,不虚设也。写小红之梦,贾瑞之梦境,以及宝玉之梦甄宝玉、梦黛玉,均与太虚幻境一梦有关。
大小说之大情节,必须预为计划好,如《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即包括十二金钗之结局,预为注定,是作者的整部机轴,但零碎情节却宜随处点缀、敷色,任许多character(事情的特性)自己develop(逐步发展),还有看circumstance(情况、形势)之需要者,如赏中秋、赏芍药之类。
(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红楼梦》写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贾府作为封建礼教和封建秩序的代表的贵族之家,是人物生活的典型环境,它又通过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表现出来。以宝、黛、钗的恋爱与婚姻为中心线索,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各种有典型性格之人物塑造出来。贾府日常生活从表面看风平浪静,但矛盾冲突的暗流也在慢慢汇聚和发展,矛盾冲突的结果是发生了以宝黛爱情为代表的种种悲剧,非常真切。
当然,平静的水流遇风也会翻起浪花,点滴的矛盾的积累也会爆发激烈的冲突。《红楼梦》中宝玉挨打和抄检大观园是矛盾冲突激化的两大事件,是故事发展之转折点。前一件“不肖种种大受笞挞”,贾政欲置宝玉于死地,震动贾府,其结果是宝玉清醒感到环境的不相容,而坚定与“仕途经济”决裂之心。如果说这前一件是由宝玉而起的话,那么,“抄检大观园”则是各种矛盾的集中爆发,引发了更多悲剧,也预示着贾府的彻底走向没落。
前面在谈及《红楼梦》中女性形象时曾说过,各个不同性格的女性典型在小说中是空前的。《红楼梦》中写了二百多位女性,出身在各个阶层,生长在不同环境,但都真实,都写得栩栩如生。
就思想性格而言,《红楼梦》里的女性,维护封建思想的和反抗封建思想的有明显的两路人,宝钗、袭人、麝月为一路,黛玉、晴雯、柳五儿为另一路,迥然有异。此外,紫鹃与鸳鸯同类,尤二姐与迎春相似。虽为姐妹,尤二姐的懦弱与尤三姐的刚烈形成鲜明对比。凤姐、探春、李纨相同之点是都管过家,而性格与思想品位明显不同。
总体而言,《红楼梦》中的众多女性可以作为男性的一面镜子。
(三)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
前面谈《红楼梦》的自传性问题时,说到曹雪芹的《红楼梦》超过以往小说创作的成就,就在于他深切地体验生活,用“按迹循踪”的现实主义方法进行创作。尽管《红楼梦》中有作者的影子,尽管作者在写作中有留恋与幻灭的矛盾心理,但是,在作者的笔下,封建贵族家庭的腐朽与没落,众多人物的悲欢际遇,全赖现实主义手法一一展现。前已分析,此不赘述。
从中外现实主义作家创作实践来看,“形象大于思维”者不乏其例。现实主义的作家,甚至违反自己的主观的企图。尽管巴尔扎克宣称“在王权和宗教这两种永恒真理的照耀下写作”,但是他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亦如此。
苏联中国文学专家波兹聂也娃在谈到《红楼梦》时说,“作者的观点和他的小说的现实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矛盾的,正如列宁所指出,托尔斯泰和他的作品的矛盾一样。”“这一类矛盾,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前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者所固有的,丝毫不能减低这一部小说的巨大的艺术价值和认识价值。”
(四)精彩的心理描写
《红楼梦》小说中的心理描写也异常精彩。“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使黛玉始而“感慨缠绵”,继而“心动神摇”,最后“如醉如痴”,流露出对自由恋爱神往的心绪;而在听了宝玉“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的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喜、惊、悲、叹,深切地表达了黛玉此时此境复杂的心理过程。《红楼梦》中还写了诸多梦境,解读出来也是奇妙的心理篇章。
长篇近代小说(novel)是资本主义时期的产物。曹雪芹和英国的社会人情小说家Henry Fielding(亨利·菲尔丁)差不多同时,和法国的自由民主思想家Voltaire(伏尔泰)和Rousseau(卢梭)也是同时代的人。可是明代嘉靖年间中国已经有手工业工场的发展,这资本主义的萌芽,一经被封建统治者所遏抑,清代统治更延缓了中国封建社会内部所孕育着的资本主义的萌芽的发展。到了康雍乾时代,是封建经济发展到烂熟的时期,同时也是它的内在矛盾和外部矛盾开始充分暴露的时期。《红楼梦》鲜明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情景,具有巨大的历史意义。
《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说:“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盖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运终数尽不单是属于贾府,第四回说:金陵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是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曹雪芹并非历史家、哲学家,他是艺术家。通过他的形象思维,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封建社会趋向崩溃的这个社会现实。
《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一面镜子。
吴敬梓和曹雪芹同时,他们都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艺术家,同样反映社会现实。不过吴敬梓的思想最集中表现在反对科举制度,讽刺知识分子的庸俗无聊上,而多少保留了儒家思想,提倡礼、乐、兵、农的实学,也颂扬了孝道。曹雪芹把封建社会作了另外一个剖面,攻击了宗法社会,反对忠孝,反对儒家思想。贾宝玉说:“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在贾宝玉看来,礼、乐、兵、农也属于经济文章之类。《红楼梦》的反封建,更其彻底,也达到更深广的程度。
宗法社会和儒家思想是封建制度的支柱,在旧社会里是更其不道德的。
贾宝玉的出走,走出了这个大家庭是有革命性的。
至于出走以后,作者实在不曾写下去。做和尚和成仙成佛乃是虚写。太虚幻境也是似有若无的。
我们不能把曹雪芹这样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世界观看成是完全唯心论的。曹雪芹不见得是全信佛教哲学的。太虚幻境是小说中浪漫主义的手法。要是真的是色空思想,他也不写小说了。
《红楼梦》也有不足之处。作者反抗礼教,反抗庸俗,追求艺术的生活、性灵的生活,追求个人自由主义,超脱了封建社会的功利主义。作者批判了封建社会,但不彻底。一方面忏悔,一方面还有不自觉的留恋心情。如写秦可卿临终托梦给凤姐,虑及家族盛衰荣辱,要凤姐懂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要有由盛而衰的退步思想,多置祭祀产业,“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产业,亦可以常保永全”。而凤姐乃至贾府并没有这样做,以致一败涂地。这临终遗言的退步观念也多少反映了作者对封建家族衰败的惋惜心理。
作者深刻地描写了封建社会的悲剧,否定了封建社会,但作者没有能够想象出另外一种社会,没有找到出路,于是否定了人生,产生一切是“命运”的命定思想、人生如梦的消极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