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傻样儿(1 / 1)

途中的风景 张玉清 5079 字 1个月前

张玉清

虽然他的故事很平淡,甚至连一点困难也没遇到,连一个难题也不用去解决,就是简单的我们身边的一段平常的日子,但它为什么却比一些有着惊悚故事有着刻骨铭心的感情的作品更长久的留在我们的心里呢?就是因为这种真实的生活质感。这篇作品,对于我的创作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我从不会“写”到会“写”的一个标志。

刘强虽然叫“傻样儿”,其实并不傻。从初中考上师范的尖子生,能傻吗?相反他既聪明又鬼,也不是书呆子。他的相貌长得也不傻,虽然说不上英俊或清秀,但也绝不属于所谓的“大智若愚型”,他的身上倒是处处透着一点儿机灵气。

他不幸而被人叫作“傻样儿”,是在我们刚刚升入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是一个女生送给他的。

那一次很偶然,我们吃过了晚饭到学校后面的荒沙地散步,同去的有七八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黄昏里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他那时还不叫“傻样儿”,叫刘强。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着,嘴里却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马上有人反对说这话不对,假如对的话那么饭后千步走岂不是要活到九百九呢?

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争论不休,忽然有人嘘了一声,大家往前一看,看见了一个姑娘。

姑娘背对着我们面对着前面的那一片荒沙地,沙地上长着蓬勃的野草和零落的野树,再远处与天地相接是一片黑压压的果树林。我们听到姑娘在唱歌,歌声听起来那么美。

我们每个人都端详了一下姑娘的背影,有人说:“过去。”

大家说:“对,走,过去。”于是声势浩大地向姑娘走过去。

我们走到姑娘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的歌声还没有停,她没有发觉我们。

走在草地上

跟着一群小羊

哦,鞭儿摇摇的小姑娘

该死的刘强沉不住气,带头鼓起掌来,大家立刻争先恐后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姑娘吃了一惊,歌声戛然而止,转过身来。

“好!”大家见她一转身便齐声叫好,但又马上停住,因为谁也没有想到面对自己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娇美的女孩。大家手足无措,都觉得对着这么娇美的女孩大声叫好不免有些唐突,也容易让人误解。大家始料不及地静默了几秒钟。

女孩长得既不端庄也不浮艳,娇美中透出一种稚气。她没有显出我们预期的羞涩和局促,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们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她拉开了,好像很兴奋地说出的一句话被人打断了一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嘻嘻……”有人为了打破沉默讪讪地笑起来。

“嘻嘻”“哈哈”,大家都像受了传染似的嘻嘻哈哈地笑,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

“唱得真棒,真棒!再来一个!大家欢迎再来一个!”刘强拼命想打破僵局,他向前跨一步,用一种夸张的憨憨的语调大声说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大家又是鼓掌。

但是女孩误解了,她认为我们这种忙乱中的夸张语调是在起她的哄。她皱起了眉头,脸一红抬脚就走,走过刘强身边轻蔑地扔下一句:

“傻样儿!”

“啊——哈!”大家爆发一般笑起来,矛头立刻指向了刘强。这极富戏剧效果的结尾太令人开心了,有人一边喊着:“傻样儿傻样儿!”一边笑得在沙地上打滚,好像将刚才吃“冷餐”的所有的不快都借机发泄了出来。

女孩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们还在“傻样儿傻样儿”地闹。

因为刘强并不傻,所以大家对他的“傻样儿”这个外号觉得妙极了,尽管刘强百般抵赖,过了几天还是传到了女生那里,当然范围只限于本班。不久,我们知道了那女孩原来是本校的一年级新生,便又增加了一层兴奋,把“傻样儿”叫得更起劲。

一天下了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老头,拖了五分钟“堂”。几个男生闹哄哄地上厕所,都说把自己憋坏了。临近厕所,前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大家马上认出是沙地上那位。她刚从厕所出来。

我们感到很振奋,有人压低声说“傻样儿”快看谁来了,有人说“傻样儿”她给你取名你得对她说声谢谢,有人说你敢不敢?有人说她叫你“傻样儿”就是对你有意思,你要是不敢可傻帽儿了,有人马上纠正说不是“傻帽儿”是“傻样儿”,弄得刘强直愣愣地瞅着那女孩竟有些茫然。

我们大部分还是沙地上的人马,那女孩也认出了我们,立刻有所警惕,将脸严肃起来,目光平视前方,对我们做出视而不见之状,脚下步伐均匀中而有所加快。

到了近前,我们都屏声敛气,刘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擦身而过时,不知谁突兀地喊了句:“傻样儿!”大家哄地笑起来,回头看看女孩,却还是像原来那样走着路,并不慌张,似乎一声“傻样儿”并没有发生什么效果。

大家不再笑,都感到索然无味,继而不平,议论起来。

“瞧她那小脸!”

“哼,不稀罕不稀罕!”

“分明是看不起咱哥儿们。”

“看她小脸绷得弦儿似的,有什么了不起!”

“哎,我说,”一个声音故作神秘起来,“她能给咱们刘强取外号,咱们就不能给她取个外号?”

“怎么不能!你说叫什么!”

“看她小脸绷得弦儿似的,还能叫什么?”

“弦儿?”

“弦儿!”

“好,一、二、三——弦儿!”

大家齐声喊起来,惊得教学楼那边探出来好些脑袋。

我没想到刘强竟会对人们喊他“傻样儿”很乐意地接受起来。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经过几次观察和推敲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每当人们叫他“傻样儿”时,多半会提到“弦儿”,把“弦儿”和“傻样儿”胡乱联系一番。这时刘强就会高兴起来,看上去倒真有点傻样儿了。

但是“弦儿”事件以后,他渐渐地不喜欢和大家走在一起了。我知道他是怕碰到“弦儿”时大家又叫着“傻样儿”起哄。

有一天中午,教室里没几个人,我看见刘强趴在窗子上像个偷东西的贼。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眼看见“弦儿”从传达室那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你应该买一架望远镜。”我说。

刘强见被我识破了机关,脸一红一白的,瞟一眼屋里的同学,赶紧摆手示意我不要声张。

我和他是好朋友,自然不会为难他。他放心了,我们俩一起趴着窗子看着那娇美的女孩走进教学楼。刘强低声说了句:“是谁给她来的信呢?”样子竟然很忧郁。

我忍住笑安慰他:“准是她家里来的。”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嗯,是她家里。”

刘强变得越来越可笑。他非常肯定地对我说“弦儿”并不恨他。我问他从哪儿可以看出来。他说他有几次和她在路上对面走过,她望着他,他从眼睛里能看出来。我说本来嘛谁也没说她会恨你,你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刘强气红了脸问我说你忘了沙地上?我说说不定她也早忘了呢。

刘强沉默了良久,说她不会忘,应该找机会对她解释一下。

我说作为一个好朋友,我警告你解释可以,但不要存什么妄想。他慌忙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想解释一下。

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很复杂,刘强想对“弦儿”“解释一下”,却没有去宿舍和教室找她的勇气,其他的机会又不容易有。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招儿,就是在路上碰到她时把她叫住。即使这样也不是很容易,我们和她“偶然”碰到了几回都因为她的同伴多或近旁人多而失之交臂。但每相遇一次,刘强就增加一分信心,他说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友好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有了好感?

刘强不答,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更不会负有情人。我们终于能单独遇见“弦儿”了。刘强经过侦察摸到了一点规律:“弦儿”中午很早就去教室,比上课时间要提前将近一个钟头,那时大部分人都在午休。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我们牺牲了午休,等在半路上。本来我说这样的事只能在两个人之间进行,我不应该去我又没有心思向她解释什么,我去干什么?刘强苦着脸求我陪着他,说要不他就没有勇气。我说那咱们可得说明白,我只是陪你到这里,其他没我的什么事,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对谁都得这么说。他说那当然。

女生宿舍区和教学楼之间有五六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理化实验室和后勤处,还有一小片废弃的长满荒草的花圃。我们就在这小花圃里等着。这是无人区,中午更是寂静。

过一会儿,“弦儿”从远处走来了,刘强一眼瞥见她先涨红了脸,我好像都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我拉他一把,说你怎么这么没有气魄,走,迎上去。

我们迎上去,越走越近,刘强也渐渐地抬起了头。还有十几米了,我看到刘强好像忽然间勇气倍增起来,眼睛正望着迎面而来的“弦儿”,喉结一动一动地好像就要张口叫她了。

但就在此时,“弦儿”竟出乎意料地一转身走上了通向实验室的小路,她看也不看我们,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我们她在回避。我们刚刚明白她的意图,她已在实验室的拐角处消失了。从这里过去穿过实验室的院落,再绕过器材库,也可以到达教学楼,但那要多走将近一倍的路,如果不是为了回避,那么只有鬼才会这样走路。

我俩怔怔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直到这时我才认识到我们和她之间是有积怨的。说心里话,就因为她长得美,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的芥蒂。

刘强一脸的委屈和悲哀,嗫嗫嚅嚅地说:“她还没有原谅我们。”

刘强彻底地丧失信心,是在他别出心裁的“雨中送伞”之后。

星期六晚上,学校的放映大厅里坐满了人,惊险的情节紧扣着人们的心弦。直到电影演完了,人们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是那样大,哗哗的雨声像是刚才西部片惊险气氛的继续。

放映厅里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子照着外面闪亮的雨,有雨具的人急匆匆地消失在雨里。电影开映前,天阴得并不重,因此有很多人没有带雨具。谁也没有想到雨会这么大。从放映厅到宿舍区要经过学校的操场,没有雨具在这么大的雨中要跑过这片开阔地是难以想象的。没有雨具的人们无可奈何地望着外面的雨,悬着心盼望雨小下来。

来之前,本来我不打算带伞的,是刘强非要带上。我当时还纳闷怎么刘强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现在才佩服他的先见之明。看电影时刘强就发觉外面下雨了,他小声告诉我,显得很是兴奋。我当时还以为这是因为证明了他有先见之明的缘故。

大厅里乱哄哄的。刘强拉了我的手,却并不急于走,他东张西望地找着什么,忽然紧拉了我一下小声说:“咱俩打一把伞行不行?”

“怎么啦?”

他偷偷地指了指,我顺着看过去,原来放映厅门口,“弦儿”正望着雨发愁。

我明白了,马上说:“那还不行?”

他拉着我走过去,灯光下看不出脸是红是白,手有些热。乱哄哄的,并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走到“弦儿”身后了,她还在发愁,没有发觉我们。

“田丽……”

刘强叫道,声音既低又有些发颤。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名字,这小子,知道了也没有告诉我,我此时才知道她叫田丽。

田丽转过身,惊疑不定地“嗯”了一声。门口灯光暗,我们又背着灯,她没有看清我们。

刘强被她惊疑不定的样子弄得有些慌,来不及选择姿势和语调,慌慌地将雨伞递过去,声音有些变调地说:“给!你的同学让我带给你的伞。”

“我的同学?”田丽本能地接过差点捅到她身上的雨伞,显得更加惊疑不定。

“是,你打着它回去吧。”刘强说完拉着我就走,逃一样地消失在雨里。

两人合打一把小伞,我们把较大的那把给了田丽。回到宿舍我俩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我问刘强为什么对田丽那样说,他说:“我怕她会不接受。”

我们去取回雨伞是在第二天星期日的下午,这么些日子我们终于有勇气走进女生宿舍区。

刘强想出了一肚子话,我敢肯定他是准备了一上午的。他早已知道田丽的宿舍是几排几号,我们不用打探便径直来到她的宿舍。

敲门,出来的是个看上去年龄要比我们大两三岁的“老大姐”。

“你们找谁?”

“田丽。”刘强说。

“找田丽?”“老大姐”仔细审视着我们,很负责任地问,“做什么?”

“这……”

“有什么不好说吗?”“老大姐”顿时很起疑。

“不不不……”刘强又慌了,沉不住气地将我们的来历和盘托出,“我们来取伞,昨天我们借给田丽……”

“哦,我知道了。”老大姐说,面色和善起来。她对我们说这事田丽跟她说了,田丽今天去了外校一个同学那儿,嘱咐她如果有人来取伞就交给他,并代她感谢。

“真谢谢你们啦!田丽身体不好,要不是这把伞非把她淋病不可。哎呀,你们快进屋里来坐一坐吧,看看怎么感谢你们好呢?”

这位“老大姐”原来是个热心肠,我们听得出她的感谢和邀请都是真诚的。但是我们的兴致一下子消失殆尽。我们没有心思进屋去坐,客气地向“老大姐”告辞。

“也不坐一坐就走,你们男生真是,都怕进女生宿舍。”“老大姐”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要不,你们留下名字吧,等田丽回来……”

“不必了。”刘强说,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苦味。

我们拿着姿势走出女生宿舍区,刚出宿舍区便垂下了头。刘强失魂落魄地说,我敢肯定这次她不是有意回避我们。

我说我也敢肯定,因为她昨天根本没有认出来是我们。

刘强更加失魂落魄了,他语无伦次地说信心彻底丧失了,虽然她不是有意回避但是他太失望了实在承受不了这一次次的失望。但是他又说他很高兴她要是没有这把伞就会淋病的……

我说你别说了我理解你。

刘强彻底地丧失信心后萎靡不振了好多日子。虽然没有必要,他还是处处避免看见田丽。这么大的学校,本来彼此之间碰面就很不容易,现在刻意回避,看见她的机会更少了。毕竟没有过什么太深的联系,渐渐地田丽在我们心里淡漠下来了。到后来,几乎忘记她了。

春天,学校开运动会。我体育不行,刘强虽然身体很棒,但心灰意懒,我们俩一个项目也没有报,成了逍遥派。我们手拉着手在操场上晃,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只是看热闹,既不关心外班的成绩,也不特别关心本班的。一阵喧哗,跳高场地上破了纪录,总裁判长走下主席台,别处的观众也都向那里跑过去。我们俩没有随大流,只向那边瞟了几眼,互相拉了拉手,仿佛故意似的往相反的方向走。

突然间有人大声喊,声音尖锐,原来铁饼运动员被跳高场地分了神,铁饼出手的角度偏出了安全线。

我们微一抬眼,看见一枚铁饼正飞啸而来,像一只入侵的天外飞碟,声势骇人,一时间好像整个操场都在它的打击之下。

铁饼呼啸着在空中划出一条银色弧线,弧线笼罩下的人们纷纷惊散,我大叫一声:“刘强!”紧拉他的手向侧面避开。

刘强忽然浑身一颤,猛地挣脱我的手,一声不响,像一只默默出击的孤狼,竟迎着那条弧线扑过去。

“你疯啦!”我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一瞬间见那条银色弧线的前方有一小身影,心里顿时有些明白,却也来不及细想,便看见刘强弹跳展臂,做一个漂亮的拦网动作,矫健的身影刹那间斩断了那条弧线,随后像一只中弹的苍鹰,垂落下来。

空中那条辉煌的弧线消失了,操场上乱了套,惊叹声中跳高场地显得异常冷清。我抱着刘强,在众人帮助下,紧急中为他做一番检查,知道只是左小臂骨折,其它无碍才放下心来。此时刘强睁开了眼,脸色蜡黄,对拉住他另一只手的惊慌失措的铁饼运动员勉强一笑,说不怪你没你的事。

我说别啰嗦了快送医院,挑了两个男生,架起刘强就走,后面一群人紧跟着。操场上的大喇叭活跃起来,一边加大音量表扬刘强为了观众安全勇拦铁饼的勇敢精神高贵品质,是活的欧阳海,一边喊着运动员和服务员快回场地,比赛继续进行。

人群便停住,运动员和服务员各回场地,观众也散开一部分,只一小部分还跟着。人们感到很奇怪,一边散开一边议论纷纷,说明明铁饼前边的人都跑开了,这人怎么还要去拦铁饼?

刘强闭着眼,任凭别人架着走,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些话。

只有我明白。我回头往人群里找,看见身穿蓝色运动衣的“弦儿”白净的小脸在人丛中晃了晃落在了后面。她是跳远运动员,刚才在弧线前方一闪的小身影便是她,她正在那里做准备活动,如果刘强镇静地计算一下那弧线的轨迹就会明白,“弦儿”的位置离得足够远,是不在打击范围之内的。但是他当时蒙了,他看到那条辉煌的弧线后又看到了那个月亮般的小身影,他一下子蒙了。

而“弦儿”却并没有看见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很遗憾她连那条银色的弧线也没有看到。她当时在一心一意地做准备活动,直到人们惊叫着向倒地的刘强围过去,她才在乱哄哄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女孩子的善良和关切,她随人群跑过来。但是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明白刘强只是为了她。

刘强被人急急地架着走,百忙中只回头望了一眼,目光里蕴含着一种很令人感动却又永远也说不清的东西。

我们就只当它什么也没有发生吧!

刘强只住了七天就出院了,胳膊上打着夹板吊着绷带,医生说得吊一百天。我骑着自行车去接他,他站在医院门口,见了我竟有些不自然,仿佛自己做的是一件错事。我心里忽然很不好受。

“七天,觉得那么长,那么长!”他说。

我说:“要是她明白你是为了谁,她会来看你。”

他低下了头:“也许吧……”

刘强的胳膊还没有全好,他却迷上了足球,加入同学自发组织的业余队,吊着胳膊狠踢。不久,他参加了业余队和校队的比赛。他的参加倒使业余队大占便宜,因为谁也不忍冲撞他。结果业余队竟和校队踢成了平局。

那天他新换了绷带,胳膊高高地吊着,人们只见一条雪白的绷带满场飞,都报以热烈的喝彩。

但是从此不会再有故事了。我和刘强,特别是刘强,虽然忘掉一个故事很难,我们却也不会让这个故事再发展。如果我和刘强临近毕业时不去小星湖游泳的话,那么这个故事便连结尾也不会有了。

一年多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毕业在即。一个星期天,我和刘强骑车到二十里外的小星湖游泳。没想到竟在这里相遇了田丽。时节已是初夏,来小星湖游泳的人很多。小星湖虽然小,却是这方圆百里平原上的一颗明珠。它那么美丽那么温柔,我们望着它,眼里潮乎乎的。我们知道一旦走上了工作岗位,来小星湖的机会便不是很多了。因此我们更加珍惜现在的时光。我们尽情地在它的怀抱里游着,直到很累了,才上岸休息。

我们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开始感到很惬意,后来便渐渐地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正要生出别的念头,刘强忽然欠起身,手一指让我看。

一个穿红色泳衣的少女走上岸来,身上水珠未尽,阳光下通体晶莹。我立刻认出是田丽。

“田丽。”我说。

“田丽。”

我们没有很激动,但在平静当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怎么样,敢过去吗?”我到底和刘强不同,容易释然,也容易振奋。

“有什么不敢?”

刘强站了起来,脸上却似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年了,我知道我们毕竟成熟了许多。

我们过去,同时向她招呼:

“你好,田丽!”

“哦,你们好!”田丽看着我们,带着那种可爱少女特有的热情,“也是师范的吗?”

我们感到一点释然,也感到一点遗憾——她没有认出我们。

“当然,十五班的。我们知道你是二十九班的。”

“是吗?嘻嘻,”她很甜地一笑,“那我们一起玩吧。”

我们听出她语气里的真诚和快意,便和她一起坐下来。我们第一次这么近地和她坐在一起,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她,她仍然如从前那样娇美可爱,只是成熟多了,不再有以前那种可畏的矜持。

我们很亲切也很自然地说着话,都很兴奋。刘强说着说着便有些走神,像在想些别的。我知道他是回忆起了一年前。是的,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够和那个骄矜的女孩坐得这么近。

回去的时候,我们也是一起走的。三辆车,并排骑,田丽在中间。

我们毫不疲惫,有着说不完的话。我和刘强简直像在献殷勤,没有主题,不着边际,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说。是的,我们此时能够做到的便仅仅是说几句话了。我意识到我们时至今日才真正和她说了第一句话,而我们又马上就要毕业了,心中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傻样儿!”我走神了,不知不觉地叫出刘强的外号来。他这外号我已经一年没有叫了。

“什么,傻样儿?”

田丽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刘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强红了脸,有些紧张地望着我。

“怎么回事?”田丽更加好奇地催我解释。

“哦,这是刘强的外号,”我说,“是一个女孩给他取的。”

“什么女孩儿这么坏!”田丽说,又咯咯地笑道,“不过,傻样儿,这个外号也真有意思。”

刘强张了张口要说什么,但终于叹了口气没有说。

我知道田丽早已将以前的事忘光了,或者那些也许根本就不曾留在她的记忆里。她不知道这个“傻样儿”的外号原来就是她给取的,也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叫她“弦儿”!

作家与你牵手阅读:

《哦,傻样儿》的亮点,在于人物。这篇作品的主题和语言氛围都是很普通的,它之所以得到了众多读者和同行的喜欢赞赏,是因为傻样儿这个人物的质感,全篇都是围绕着这个人物在写,所有的笔墨都是为了呈现他的言行、身心和情感,读这样的作品你会仿佛感受到跟着他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天一样,虽然他的故事很平淡,甚至连一点困难也没遇到,连一个难题也不用去解决,就是简单的我们身边的一段平常的日子,但它为什么却比一些有着惊悚故事有着刻骨铭心的感情的作品更长久的留在我们的心里呢?就是因为这种真实的生活质感。

傻样儿的原型就是我自己,里面的那个女孩田丽也是实有原型,她也是《小百合》里的“小百合”,《小百合》里的刘超是《哦,傻样儿》里面的“我”,而《小百合》里的“我”就是我自己,所以,《小百合》和《哦,傻样儿》这两篇作品是可以合在一起来读的。里面的大部分情节和细节都能找到我当年真实生活的影子。这两篇作品经历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检验,仍能得到读者的认可,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真实,来源于生活的真实。

我想在此凭着回忆把当年的一些真实生活片断写出来,让有兴趣的读者对照这两篇作品看一看,那些片断是怎样变成了作品中的情节和细节:

上师范时,我和同班的刘超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一天,是新生入学的日子,我俩在学校的大门口看见几个一年级女生走过来,其中有一个女孩,穿着方格的上衣,圆圆的脸蛋,戴着白镜片眼镜,一脸的纯真安静,我俩同时喜欢上了她。后来一些天,我们有好几次在路上遇到她,我俩非常兴奋,愉快极了。我们偷偷的给她取了个名字:大楠楠。因为在此之前,我俩认识一个在学校旁边住的小女孩,很可爱,叫楠楠。她俩长得有些像,我们当初喜欢她,也有点是因为她长得像楠楠。

过了几天,刘超告诉我她是29班的。再后来我们就有意的在路上等她,只为了看她走过去。我们在去学校门口的路上,在去厕所的路上,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都等到过她。有一天在学校礼堂看电影,我们俩在灯光里还到处找她的身影。

又过了很多天,有一天刘超告诉我她叫田小贤,很平淡的一个名字啊,但我们仍是喜欢。我和刘超在晚上偷偷溜进她们教室,偷看过她的日记,她的字写的可真漂亮啊!

有一天,我去29班女生宿舍,去找我的一个老乡,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话题去找她,我和她在女生宿舍门口说着话,田小贤和几个女生过来了,她看见我,好像很兴奋,有意的和我那个老乡多说了好几句话,从她的表情我看出来,她好像稍稍的知道我和刘超注意她,但她不反感。

有一次晚上,我们看见她和一个女生在路灯下面聊天。有一天在学校大门口,看见她穿了一件长裙,**出一双整洁白净的小腿,我们觉得她的小腿是那么可爱。有一次在楼道里,她走在前面,出门时她一直拉着那个弹簧门不放手,免得门弹回来打到我,直到我赶上两步,接住那扇门。

学校运动会上,她穿着一身,蓝色的球衣,比赛跳远她爱的歌,根本跳不起来,只是重在参与,我们觉得她真是可爱。

后来从一个同学的嘴里,我知道了她家的地址。到了寒假,我偷偷的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回信了,用严厉的口气说“我并不认识你,不许再给我写信。”开学以后,在路上遇到她时,她回应我的眼神,明显的是知道是我给她写的信,但她的眼神里,并不反感。

这一年里,在路上遇到她很多次,每次在路上遇到,我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回应给我一个眼神,是那种并不反感的眼神,自始至终都不反感。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毕业了,在离校那天,学校组织大客车送我们,登车之前,我忽然看见了她,她跟我隔了两辆车,在跟那个车上的同学告别。我不得不上车了,那个可爱的脸蛋和白镜片一闪过去了,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

几年之后,我已经回到了家乡,与她的家乡相距几百里。有一次,我遇到了她的同学,那个同学跟我说她和田小贤是最好的知己,她还笑着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田小贤写过信,你那时候多坏呀!”她手里有一张田小贤的一寸照片,给我看,照片上就是她当年的样子,让我看得心惊,我想要那张照片,她死活也不给我。

她告诉我,后来田小贤嫁给了一个很普通的人,是个司机,我差一点就掉下泪来。我并不是看不起司机,但我觉得司机没多少文化,而她是诗一般的女孩。

这篇作品,对于我的创作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我从不会“写”到会“写”的一个标志。在创作这篇作品的过程中,我围绕着傻样儿这个人物,依着自己记忆中的经历把真实转化为小说,设置情节和细节,一步步的写下来,直到写出一个结尾,让我明白了短篇小说应该怎样写。从这时起我才算是,踏入了短篇小说的创作之门。

年底,《风景》发表出来了,可我给她看的心也淡了,因为见不到她,我既不能到她的学校门口去等她,又不敢去她的家里找她。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许至今也没有读到过这篇我为她写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