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史》的编撰倾注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毕生心血。为了可以尽早完工,林徽因不顾病体残躯,终日伏在打字机前,终于写下了千古流传的史书。可是她的病情却越发的严重,常常大口大口咯血,面色苍白得如同纸一般。梁思成的腰椎病也更加严重,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体已经开始向一边倾斜,写作时甚至需要用塑料瓶来撑下巴,以缓解腰部的重量,减轻疼痛。
虽然如此,两人仍旧废寝忘食地工作着,想尽早把书写完,梁思成在《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前言中提到:“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同事和旧日的同窗林徽因。二十多年来,她在我们共同的事业中不懈地贡献着力量。从大学建筑系求学的时代起,我们就互相为对方作‘苦力活’。以后,在大部分的实际调查中,她又与我做伴,有过许多重要的发现,并对众多的建筑物进行过实测与草绘。近些年,她虽然罹重病,却仍保持天赋的机敏与坚毅。在战争时期的艰难日子里,营造学社的学术精神和士气得以维持,主要应归功于她。没有她的合作与启迪,无论是本书的撰写,还是我对中国建筑的任何一项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梁思成用自己的方式向妻子表示感谢,他对这个为建筑行业献身的女人表现出了自己的崇高敬意。《中国建筑史》完成之后,两个人决定先到重庆看病,随后赶往昆明和老朋友们聚一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了闲暇的时间之后林徽因的病情反而比以前更重了。
在一家教会的医院里,梁思成被医生偷偷拽到了一边,他告诉梁思成:“现在来已经太晚了,林女士的肺部已经成了空洞,无法医治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击在梁思成身上,瞬间将他击倒在椅子上,他万万没想到,林徽因的病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虽然窗外艳阳高照,可是梁思成却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掉入无尽的冰窟之中,因为他知道,林徽因陪不了自己多久了。
曾经,我一直以为能和你一起携手到白头,以为我们可以一起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共同研究建筑更深层次的意义,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变成了我自己脑海中的遐想,此刻的我,只能看着你的生命静静流淌。
梁思成并没有将林徽因的病情告知她,他不想因为医生的诊断而影响林徽因的心情,两人一同来到昆明。回到昆明之后,便和张奚若、钱端升夫妇、老金等人相聚,朋友间的相聚让林徽因苍白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血色,得知林徽因到来,朋友们都非常开心,几个人围在她的床前叙说了分离之后发生的故事,虽然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得不成样子,可是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仍然会高谈阔论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她还在和费慰梅的书信中叙述了和朋友们的相聚的情况: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三件事,至少有一桩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朗气清、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并非最无关紧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桩我享受到的远远超过我的预想。几天来我所过的是真正舒畅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独自住李庄时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11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处于特殊境遇的朋友们在昆明是怎样生活的,这些加深了我们久别后相互之间的了解。没用多少时间,彼此之间的感情就重建起来,并加深了。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交谈了各自的生活状况、情操和思想,也畅叙了各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还谈了各自的家庭经济,以及前后方个人和社会状况。尽管谈得漫无边际,我们几个人(张奚若、钱端升、老金和我)之间,也总有着一股相互信任和关切的暖流。更不用说,忽然能重聚的难忘的时刻,所给予我们每个人的喜悦和激奋。”
在朋友的关怀之中,林徽因突然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温暖了很多。虽然梁思成并没有告诉她她的真实病情,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哪能不清楚,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胸口如同被撕裂开的感觉时刻侵袭着她,有时候她甚至因为疼痛而咬破嘴唇。虽然时常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可她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挚友——徐志摩,在病中写下他逝世四周年的文章: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用香花感伤地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的叹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无聊地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赘!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的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的前进,我也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今年又轮到今天这一个日子!世界仍旧一团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满粗着筋络望理想的反面猛进,我并不在瞎说,当我写:信仰只一细炷香,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朋友,你自己说,如果是你现在坐在我这位子上,迎着这一窗太阳:眼看着**影在墙上描画作态;手臂下倚着两叠今早的报纸;耳朵里不时隐隐地听着朝阳门外“打靶”的枪弹声;意识的,潜意识的,要明白这生和死的谜,你又该写成怎样一首诗来,纪念一个死别的朋友?
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像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排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缈,使我们每一个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力!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的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清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心旋转。
说到您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地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定论,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谈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论评,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平;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爱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示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是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却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的情绪尝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那一个地方那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情感来的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虽然有些诗人因为他们的成绩特别高厚旷阔包括了多数人,或整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的冲动,从此便在人中间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诗人”两字无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作夸大狂的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的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尊严和健康。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他们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儿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至于你诗的技巧问题,艺术上的造诣,在几乎没有一定的定义时代,转入这讨论外形内容,以至于音节韵脚章句意象组织等艺术技巧问题的时期,即是根据着对这方面努力尝试过的那一些诗,你的头两个诗集子就是供给这些讨论见解最多材料的根据。外国的土话说‘马总得放在马车的前面’,不是?没有一些尝试的成绩放在那里,理论家是不能老在那里发一堆空头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里倔强地尝试用功,你还曾用尽你所有活泼的热心鼓励别人尝试,鼓励‘时代’起来尝试,——这种工作是最犯风头嫌疑的,也只有你胆子大头皮硬顶得下来!我还记得你要印诗集子时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实说还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辈中间难为情过,我也记得我初听到人家找你办晨副时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个脸抓起两把鼓锤子为文艺吹打开路乃至于扫地,铺鲜花,不顾旧势力的非难,新势力的怀疑,你干你的事‘事在人为,做了再说’那股子劲,以后别处也还很少见。
现在你走了这些事渐渐在人的记忆中模糊下来,你的诗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压在有极新鲜的封皮的新书后面,谁说起你来,不是麻麻糊糊的承认你是过去中一个势力,就是拿能够挑剔看轻你的诗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许‘散文家’没有诗人那么光荣不值得注意)朋友,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却一点儿不为此灰心,因为我有我的信仰。
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边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仅想在我们句子中间由音乐性的愉悦,接触到一些生活的底蕴渗和着美丽的憧憬;把我们的情绪给他们的情绪搭起一座浮桥,把我们的灵感,给他们生活添些新鲜;把我们的痛苦伤心再揉成他们自己忧郁的安慰!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的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强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伧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蠢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