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少年的梦想(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774 字 1个月前

我本是想当个画家的。五六岁的时候,我家来了客人,妈妈常对我说:“乖,画张画儿送给伯伯(或叔叔、舅舅、爷爷、姑姑、娘娘、姐姐……)吧!”我便铺开一张纸,用彩色铅笔认认真真地绘制起来。临到客人走时,我便上前,郑重地献上那画儿,那气概,那心情,怕跟毕加索赠画也相差无几。但有一次我就从窗里看见,一位客人走到街上以后,漫不经心地将我的馈赠团成了一团,轻轻地一丢,那揉成团儿的作品便滚落到阴沟边了。这使我小小的心灵,得到了人生第一次教训。原来得到别人承认,竟是非常之难的。

我放弃了当画家的想法,但我想画出真正的好画儿。

除了“文革”那十年,我始终没有放弃画画。有时画得少,几个月才画一幅,有时兴致勃发,不能抑制,一日画出数幅。

我在作画方面的妄想,早已暴露于人,同行好友有时免不了泼我几瓢冷水。邓友梅是我邻居,当时虽已到中国作协“入阁”,公务缠身,有时倒也不弃,还来我处小坐。我把一幅记录1984年冬到德国访问印象的干棒油画出示给他,他便兜头给我瓢冷水说:“画得如此之满!你该晓得以一当十,计白当黑,方是作画之正理!”他的批评甚是,但朋友的这些冷水,只能将我的画兴泼得更旺,将他送走时,我的告别语是:“过几天画一幅‘不满’的。请你来看!”

其实我还有另一向往,便是登台演出。坦白出这一点也许会让一些人莫名惊诧。我之身材仪容之不够演员标准,自不必说,我的性格,一般都认为是内向的,见到生人,尚且不免手脚不知搁处,登到台上,面对百千观众,该不成了泥胎木雕?但我偏有一种被压抑着的演剧欲,时时想见缝钻出。说来可怜,回顾以往,只在高中毕业前夕,曾在班级联欢时,同另一同学合演过一出小小的讽刺喜剧,剧情是讽刺“美国生活方式”的,剧本好像是从《人民文学》上找来的,我兼导演,排练了好多天,演出时只用了十多分钟,地点是教室,观众是全班同学,大概也有班主任老师。效果如何呢?记得演毕后也有例行的鼓掌,但演出当中,同学们都在嗑着瓜子聊天,真正欣赏我的表演才能的,大概一个没有。后来虽然再无机会登台,但也常常胡思乱想,如:“倘若我演哈姆雷特,那有名的台词:‘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我该如何处理呢?”现在把这个写在这里,读者读了,会怎样想?但我并不脸红。我相信许许多多的读者,尽管由于种种限制,也不曾在艺术上有所表现,有所成就,但内心深处,原是有着种种“胡思乱想”,想借某些艺术形式,一泄自己的情绪和向往的,因此,我们的心,应是相通的。

时下音响设备几乎家家都有,只不过水平不同。我们生活中的音乐确实是多起来了。但我总有点怅怅然。为什么?我觉得现在人们自己放喉唱的时候似乎少了,其实音乐这个东西,光听,还不足以发泄自己的满腔的情感,必得自己弹唱,方能一抒胸臆。我小的时候,我们一群红领巾,便常常放喉高唱,回到家中,一边准备功课,或一边收拾书包,也就一边唱了起来。最难忘傍晚时分,散步到湖边林中,听到一群大姑娘、小伙子在看不见的地方齐声唱着一支抒情歌曲,那时真觉得人在美中行,心也愿意求真、为善了。“文革”中的高音喇叭,以强迫性的“学唱样板戏”,败坏了人们的乐思歌喉,从此,生活中的自我吟唱大大减少。如今是到处有播放的乐声,而人们的自然的随口歌唱,尚未恢复到往昔那种水平,你说我怎不怅然?我的喉咙,何以久不歌唱?难道让自己心中的歌从自己的喉中飞出,不比什么高级组合音响设备更值得追求吗?那年那月,在一次朋友聚会的时候,我们决定关闭录音机不听,而大家来自由歌唱,我几经犹豫,终于当众唱了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曲终了,大家感动,我也几乎热泪盈眶,因为我们都感觉仿佛拣拾回了一些什么宝贵的东西。

从本性上,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都有从事艺术创造的权利,都能从中使自己和别人得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