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爱上齐白石(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1453 字 1个月前

天刚蒙蒙亮,我和一些同学就赶到教学楼后面的土高炉边,接替夜战的老师,继续炼“跃进钢”。

那是四十多年前,我们都还只是17岁上下的高中二年级学生。

在土法上马的简陋高炉边,在飘散迸飞的烟雾铁花中,我们读着报纸上新印出的“红旗歌谣”:

玉米稻子密又密,

铺天盖地不透风。

就是卫星掉下来,

也是弹回半空中!

我们坚信不疑,那当然是真的——一亩地里收获的稻米不是一万斤而是三万斤!

不管历史怎样评价那些年代,那些被亢奋的**和浮夸的幻想所牵动的日日夜夜,毕竟构成了我们不可重新再享用一遍的青春岁月。

然而那些岁月也并不像后来许多小说、戏剧、影视所单视角描绘的那样,不存在着另外许多纷繁复杂的生活棱面。

社会生活和个人命运在主潮之外,也还有着别样的波涛和呼吸。

就在“红旗歌谣”铺天盖地来构成那一年代的文化主潮的同时,在现在的北京展览馆(当时叫苏联展览馆)里,举办了一个画家齐白石的作品展览。那在当时也还是桩很自然的事,因为在头一年国画大师齐白石以94岁的高龄谢世了。齐白石为毛泽东主席所肯定,而且在20世纪50年代初一度被当时的社会主义阵营及倾向于这一阵营的国际力量确定为“世界文化名人”。齐白石谢世后,有关部门为他举办大规模的纪念性展览,名正言顺,适时得体。

在班上我同马国馨最要好。因为我们的爱好相同:都爱读中外文学名著,都爱看戏剧电影,都爱画画儿。

当时我很瘦,个子也矮,马国馨比我高些,体格也比我壮实。他有一张银盆似的圆脸,双眼皮,大眼睛,当然比我俊美,但他闭拢双唇时似乎仍有一只白亮的虎牙免不了要露出一点“威风”,这小小的缺陷总算使我望见他时能暗自平衡一下嫉妒的心理。

但我得承认,我常常暗中嫉妒他。难道我嫉妒得没有道理吗?你看,限时交卷的作文课上,老师板书出那标题差不多已经半个多钟头了,别人都在急匆匆地往作文本上填格子,马国馨却仍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头把钢笔当花棒儿转,几乎到时间过去一半,他这才从从容容地开始落笔,有那一直抓紧时间在写的人铃响时煞不住尾,他呢,却总是铃响文收。这倒也罢了,最可气的是,老师发作文的时候,比如说我吧,总盼着老师能将我的作文当作成功的范例向全班同学宣读——那样的时候当然也有过——但往往是恰恰指出我的一个长句子,批评我“以文害意”(其实就是说我“臭转[zhuǎi]”)的同时,偏以马国馨的文章为例,表扬他如何“自然流畅”,那时的我,心中怎能服气!

但我那时画的画儿确实比马国馨好。我们曾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举办过一次班上的绘画作品展览——其实绝大部分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作品——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我画得挺棒,尤其是一幅景山白皮松和琉璃顶亭子的水彩写生,至今我自己回忆起来仍很得意,马国馨当时对此是否心中暗存嫉妒,我就不得而知了。

且说我和马国馨当年去看那个齐白石的作品展,我们俩当时都还不会骑自行车,我们坐电车去的。那时候去趟苏联展览馆似乎已构成了一种远行的壮举,而进入那个展览场所的观展人中,似乎也绝少我们那样的中学生——我们其实还不足以称为青年而仍是少年。一对稚气未脱的少年并肩细看那些展品,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不仅别人从旁看来,就是我们自己在感觉上也总觉得有点特别。

回忆之中,那一回展出的齐白石原作珍品似乎特别地多,以我后来四十多年不辍地参观画展的总体印象,那甚至可以说是一次空前绝后的齐白石作品展。既有他早年仍是木匠学徒时的“少作”,也有他小幅的习作与小品,还有同一主题的众多变体作。花鸟虫鱼静物风景以外,人物画也很不少,并且还有单独的书法和篆刻作品,大的作品有宏巨的中堂,小的作品有册页扇面。展品布置了好几个宽敞的大厅,细细地从头观赏一遍总得三四个小时才勉强够用。在最末一个展厅,记得还在一张条案上搁放着一方齐白石的大印,备有印泥,参观者可以在服务人员监督下免费在自己购得的纪念册或画片空白处加盖那方印鉴。

我不敢说以我们当时那浅浅的阅历、粗粗的修养、疏疏的学识、糙糙的灵魂,究竟能感受、吸收、认识、领悟白石大师那深邃的艺术世界的百分之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我们眼中进入我们心中的种种艺术符号,使我们深深地受到震撼!那震撼是无法用语言这种东西表述的——至今也不能,然而,却足以使我们受用终生。

我清楚地记得,并且写到这里时仿佛又回到了那美好的时光——在参观到一半时,我的左手同马国馨的右手不知不觉地牵握在一起,我们因那艺术精品而震撼的灵魂通过我们紧握的手,达到一种空前的契合与融汇。我们就那样手牵手一直看完所有的展品,直到走至那方可以免费加盖的印鉴前——我们自然都在购得的纪念册上加盖了那珍贵的印鉴。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那盖有白石老人印鉴的纪念册早已散失。然而盖在心上魂中的印鉴,是永不会消褪的。

在我成人以后,我为什么总是劝少年人——我教的学生,我的儿子,乃至我亲友邻居中的少男少女,抓紧机会去看各种各样尤其是艺术精品的展览,由此可以得到答案。有一种灵魂的震撼是只能得自少年时代的,对此我深有体会,尽管我不能完全用语言阐明这个人生的奥秘。

后来我同马国馨的人生道路很不相同,我成为了一名所谓的作家,迄今为止我在国内外已出版了一百多本书。如果在我所写出的文字中多少有一点能算是有意义的具有文学美感的东西,那么,那一回参观白石大师作品展览,我灵魂所吮吸到的乳汁,该是一种珍贵的滋养,并升华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启示。

自从四十多年前同马国馨撒开手以后,我再没有同他交谈过关于那回参观白石大师作品展的事,但我坚信,并且我想倘若他读到这篇文章时一定不会否认,白石的乳汁,自那以后曾怎样地成为他创造美好事物时的灵感源泉。

后来我读到海外的一本学术性刊物,那上面有一篇文章提及当代中国建筑的“五个星座”,它们是完成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北京香山饭店,由美籍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完成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由柴斐义设计。另外三个“星座”都完成于1990年,一个是上海商城,由美国建筑师波特曼设计;一个是北京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由中国建筑师李宗泽和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共同设计。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北京亚运村的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它的设计主持人,便是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现在北京建筑设计院工作的马国馨。那篇文章里写道:“马国馨正值风华正茂之年,是中国最有前途的建筑师之一。在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他从环境艺术角度出发,力图创造一种新型的建筑配置关系,环形车行道、斜拉悬挂屋盖结构、月牙状人工湖等,大开大阖,充满时代气息。”读到这篇文章,我心中没有一丝嫉妒,只有无比的自豪,无比的高兴!白石大师论画,曾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当我徜徉在亚运村的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那宏伟壮丽的建筑群下面时,我铭心刻骨地意识到,我在北京六十五中的同窗马国馨,正是遵循着既不媚俗更不欺世的美学原则,为我们亲爱的祖国设计出了如此杰出的纪念碑式建筑。

期待着再有一回规模不小的齐白石遗作展览在北京举行,也许,我能约上马国馨,再次并肩携手,饱吮那营养丰沛的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