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值得怀念的少先队生活(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1335 字 1个月前

那是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的闭幕式上,响起了少年队嘹亮的号音与强劲的鼓点,几列少先队员在缨络镶边的红旗引领下,进入了人民大会堂。我望着这朝气横溢的场面,感情的闸门忍不住“轰”地开至极限,心潮的浪花涌出了眼眶,在睫毛上挂成了亮闪闪的泪珠……

人们现在把我称为作家。我几乎每天都要收到这样的读者来信,诚恳地、执拗地问我:“你是怎样成为一个作家的?你小时候文章就写得很好吗?”

我十多岁的时候,胸前飘动着红领巾,每当风儿吹动着领巾,领巾的尖儿拂弄着我的心窝时,我就生出许许多多的愿望。而在我那些五光十色的愿望里,却并不包括“长大当个作家”这样的内容。不过,我的确幻想过:“长大当个画家。”

当时我所在的学校里,少先队组织了许多课余活动小组,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参加了美术组。

头一回活动,辅导员让我们画一盆瓜叶菊。他说:“先要学会画静物,这叫素描。然后,你们可以试着画活动的物体,那叫速写。”

当我把画好的瓜叶菊拿去给辅导员看时,他皱着眉,直咂嘴,围观的同学忍不住全笑了:我那画上的花儿活像一簇葡萄,叶片简直是几块三角板,而花盆又小得很不相称。

但是辅导员还是鼓励了我:“画得认真,多练练会有改进的。”

我就多练,我临摹过杂志上的静物画,还画过我家的热水瓶和茶壶。我把画儿拿到中队里来,同学们笑了,有的还伸出大拇指说:“真棒!”

于是我被选为中队的壁报委员。

我家的八仙桌很大,每期壁报都是在我家弄的。我们的壁报设计得很别致,不是把一篇篇稿子抄好了往一张大底子上贴,而是就用全开的大白纸,直接往上抄文章、画画儿。

我总是抢着画报头。有一回,我画一个小姑娘,手里抱着一捆野花,不知怎么搞的,总画不好她脸蛋的轮廓,要么把她画得很胖,要么就把她画得像个老太婆,画错了就用橡皮擦,简直都快把纸擦破了。

于是另外几个壁报委员都说:“让王中均画吧,他能画好。”

王中均确实比我画得好。他那回画的瓜叶菊,染上颜色以后曾经在全校的壁报栏上展览过。

我心里不乐意了,我埋怨身边一个伙伴说:“你净碰我胳膊肘。”我把笔往桌上一摔,两只胳膊往胸前一抱,对王中均说:“你有能耐你画吧,反正我也得碰碰你的胳膊肘。”

于是几个伙伴都同我口角起来,只有王中均默不作声地修改着报头。

王中均只几笔就使那个小姑娘变得端正可爱起来。有个同伴拍着手说:“你瞧人家这两下子,你是拉不出屎赖茅房!”

我生大气了,红着脸冲他嚷:“得了得了,你瞎臭美什么!”

于是不欢而散,留下一张未画完的壁报。我心里发堵,晚上,我草草用些小花小草填上空白,第二天带到教室张贴出来。同学们议论纷纷,对这期的壁报很不满意。

过队日的时候,辅导员把我和王中均找去了。我想这下我可得挨剋了。辅导员见了我们根本不提壁报的事,他说大队要组织篝火晚会,晚会上要朗诵诗,他让我和王中均各写一首试试。

我已经在作文课上写过一首诗,是歌唱我那美丽富饶的故乡的,至今我还记得其中两句:

豌豆花用露珠洗了个澡,

点头向太阳公公说:“你早!”

我把这首诗改了一遍,抄出来给辅导员。王中均也写了一首关于锻炼身体的。辅导员把我们两首诗都大声念了一遍,然后就表扬我写得好,并且分析好在哪里。读完了,他问王中均:“你看见他比你强,你心里怎么想呀?”

王中均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我得向他学习,努把力,争取赶上他。”

辅导员点点头,又问我:“王中均的画画得比你好,你心里该怎么想呀?”

我注意到,他没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而是问:“你心里该怎么想呀?”

我想起了挂在教室里的壁报,脸上火辣辣的,我低头望着红领巾的红尖尖,那红尖尖正落在我的心窝上,我发誓般地说:“我再也不嫉妒人了!”

辅导员微笑了,用手拍着我俩的肩膀往一块拢:“那,赶明儿出壁报,就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吧!”

这一回,我们的壁报出得特别好。我记得,有整整一半是小熊滑冰的连环画,画主要由王中均完成,我当帮手;解说诗主要由我执笔,他给修改。壁报在教室里挂出来以后,连教师们下了课也爱站在那儿看呀看呀……

多么值得怀念的少先队生活,多么好的伙伴,多么好的辅导员啊!那辅导员姓关,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时候学生不兴知道老师的名字,背后说话也从不直呼老师名字,这体现着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关辅导员啊,现在您在哪儿呢?

篝火晚会是到钓鱼台去举行的。那时候的钓鱼台是一片自然风景区,富于野趣。

我永远难忘那个神奇的、美妙的、令人心弦颤鸣的夜晚。奇怪,就连后来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国外参观访问,那印象也难同童年时代篝火晚会留下的印象相比。我们童年时代头一回吃过的东西总是最可口的,看到头一部电影总是最难忘的,相信的头一条道理总是最难泯灭的……红领巾时代啊,你留给每一个祖国建设者的,都是镶在心上的永远璀璨的宝石!

当夜幕降临,星星在天上向我们??眼时,我们的帐篷已经搭稳,灶坑已经挖好并且燃上了枯枝。我们把饭盒挂在支架上煮米饭,用河沟里钓来的小鱼煮鱼汤,唉,难忘的晚餐!我后来有幸出席了各种各样的宴会,吃过各种各样的大菜,但少先队时代的那一次晚餐,却永远是最香最美的!我们开始作军事游戏了:互相偷营,进行跟踪追击……我至今记得当我和同伴们匍匍前进时,枯叶在我身下发出的“嚓嚓”之声,心是在怎样急促地跳,而耳朵又是在怎样仔细地谛听啊……

篝火晚会开始了!飘动的、仿佛是有生命的火苗儿啊!大伙儿那不甚整齐的、充满少年人诚挚感情的歌声啊……乃至四周的蛙鸣,宝蓝色夜空中杨树的伟姿……这一切一切,浸润着我的灵魂,往我的心田里,播散着第一批爱的种子:爱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民,我们的伙伴,我们的老师,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明天……

我的第一个正式的创作冲动,是我14岁即将离开少先队的时候,偷偷地写出来的一篇小说,它就是表现这个篝火晚会的。那虽然是一件废品,而且早已不知失落到了何处,但是,难道在我成年后写出的《班主任》等小说中,没有潜移默化地体现着这样一种境界吗?少先队员时代啊,你在我记忆中留下的金线,将永远编织在我今后的作品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听见少先队的鼓号声,泪珠便挂在睫毛上的原因。这是满蓄着幸福而甜蜜的回忆的泪珠,这是唤起我一种神圣责任感的泪珠。当年我曾向着队旗呼号:“时刻准备着!”现在准备期早已结束,我应该为下一代人的健康成长贡献出我的全部力量。

我抹去睫毛上的泪珠,思考,并且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