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不见日光的米花街(1 / 1)

买到船票的那天,大家都很兴奋,互相开玩笑说,离实现我们文艺咖啡屋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九月的一个夜晚,萧红和李声韵相携登上去重庆的船。继续留守武汉的朋友们看着朦胧的灯光下两个女人手挽手站在船上向他们挥别,萧红挺着高高的肚子很威武雄壮的样子,大家的心里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大家担心的是,李声韵能照顾得了萧红吗?李声韵的父亲李书城是国民党元老,那时候曾任湖北省建设厅厅长、民政厅厅长,新中国成立后是中央人民政府首任农业部部长,李声韵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作为家里的娇娇女,从来没吃过什么苦,连她和冯乃超生的女儿都在很小的时候就送回了奶奶家养着,人们都担心路上怕是萧红反过来要照顾李声韵。

后来的情况和大家猜想的差不多。

船启动没多久,刚到宜昌,李声韵突然大咯血。

李声韵脸色苍白,不断咳出鲜血,萧红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她几乎吓晕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同船的《武汉日报》副刊《鹦鹉洲》编辑段公爽出手相助,带着李声韵下了船,直奔宜昌医院,萧红不放心,跟着他们下了船。

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从船走上码头,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段公爽告诉萧红,李声韵放心交给他好啦,让她快上船,一个孕妇在黑夜的码头上确实让人不放心。目送着段公爽带着李声韵匆匆而去,萧红觉得一切像是在梦境中,好不容易等来了船票,两个人一直说结伴去重庆,李声韵又半路病倒了,自己这个样子,又照顾不了她,真让人心焦。

磕磕绊绊往船上走,天还没亮,眼前的景物看不太清,一个不小心,萧红被码头上纵横的缆绳绊倒了。

那时她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九月的夜晚,地上冰冷。倒在地上她想爬起来,徒劳地费了好大劲,就是没办法站起来。她哀伤地躺在地上,腹中的胎儿因为她这一跌,躁动了一阵,随着她的平静,胎儿也安静下来。

是不是把他摔坏了?萧红抚摸了一下腹部,她怕这一摔摔掉了这个孩子,又盼着这一跤把胎儿摔出来,当她一个人面对艰难生活的时候,她生出一些恨,恨那些不负责任的男人,恨萧军,也恨端木蕻良。这个孩子生出来之后,她拿什么养活他啊,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将会面临怎样的尴尬。

腹部没什么反应,也就是说没摔到胎儿。听着航船的汽笛声,大约是要开船了,萧红很着急,她继续挣扎着想站起身,还是站不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坐的那个船驶出码头,开走了,她搂紧自己的行囊,好在没把东西落在船上。

在冰冷的地上一直躺着,看着天上的星月渐渐淡去颜色,这陌生的星空不是呼兰河畔的深邃星空,不是上海的晴朗星空,不是武汉战火染红的星空,这里是流浪旅途的星空。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有人过来赶船,发现地上躺着个怀孕的女人,有好心人赶紧过来把她扶起来。

她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除了脚步有些蹒跚,没什么大碍。她的那趟航班已经走远了,她只能独坐宜昌码头,饥肠辘辘地望着不断逝去的江水,等着下一趟船。

九月中旬,萧红形单影只踏上重庆的土地,从武汉到重庆,一路上经历无数的艰险。

船到了重庆码头,一见到来接她的端木蕻良,萧红的眼眶就湿润了,现在端木蕻良就是她最亲的亲人了。

端木蕻良告诉她,昨天他已经来接了一次站,等到最后也没见到萧红的影子,所以,今天在武汉航班到达的时间又来接站,还好这次没扑空。

萧红坐上端木蕻良雇来的滑竿,她没告诉他路上发生的那些事,怕他担心。

此时的端木蕻良并没有像他自己离开武汉前说的那样做战地记者,而是应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邀请,担任了迁到重庆的复旦大学新闻系兼职教授,同时还兼职做复旦大学《文摘》副刊主编和编辑。他住的地方就是《文摘》的门市部,和别人挤住在一起,萧红来了,没有住的地方,暂时安排她住进了他在南开中学时的同学范士荣家里。范士荣来重庆比较早,租的房子大,家里住满了逃难的人,女主人一口一个曹太太叫着,萧红这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呢,端木蕻良的真实姓名不是叫曹京平吗,自己自然就成了曹太太。

萧红以曹太太的身份在范家住了几天,这里环境嘈杂,端木蕻良把萧红放在这里,就开始忙自己的工作了,根本顾不上萧红,他们虽然住进了一个城市,还和两地分居一样见不上面。

预产期临近,萧红感觉住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和范家人不熟,不可能让人家照顾自己,而端木蕻良这种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人,让他照顾产妇能靠谱吗?最重要的是,这个要出生的孩子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萧红不愿意让他一边伺候月子人一边心里不舒服,就联系上了好朋友白朗。白朗六月份就已经陪着婆婆来到重庆了,当时住在江津,萧红准备搬到江津白朗的家里去。

好朋友有难,白朗当仁不让地要伸出援助之手。那时候,白朗的丈夫罗烽在外面忙“文抗”会的工作,经常不回家,正好可以腾出房子让萧红住,将来生了孩子,白朗的婆婆还可以帮着照顾月子,于是萧红又独自坐船来到江津。

又是一个人的寂寞旅途,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江津白沙的一处民宅里,是罗烽、白朗租住的家,萧红在1938年秋季,在那里住了两个月。那段时间她先是无所事事的待产,实在无聊的时候就给朋友写写信,修改完成一篇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稿,然后做衣服,给自己做,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她并不像即将做妈妈的女人们那样,陶醉在幸福的等待中,而是经常处在焦虑和烦躁中,动不动就发无名火。也许,在萧军的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她又想起了萧军,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亲手甄选的新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生活,现在这种贫苦落魄的状态令她绝望。许多心里话大概连她最推心置腹的老朋友都不能说,那是她无法言说的隐痛,她对白朗说的最敞开心扉的一句话是:“贫穷的生活我厌倦了,我将尽量地去追求享乐。”

这种焦虑一直延续到她临产,白朗把她送进当地一家私人妇产医院,顺产一个男婴,据说那个孩子低额头,四方脸,模样长得极像萧军。这孩子的模样更加勾起她的痛苦记忆,孩子很乖,不像第一个孩子那样哭个没完。白朗在萧红产后,尽心尽力去照顾她,送可口有营养的肉汤和饭菜,作为萧红和萧军共同的朋友,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这对母子。

孩子出生后第四天,萧红告诉白朗,孩子昨天夜里抽风死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萧红很平静,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

这个孩子的生死一直是一桩历史疑案,孩子究竟是自然死亡,还是送人了,还是人为的夭亡了,谁也说不清。就在萧红言说孩子死亡的前一天,她曾经让白朗到街上给她买来德国拜尔产的镇痛药“加当片”,那天晚上孩子说死就死了,确实有些蹊跷。不过,按照常理,萧红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喜欢孩子的善良的女子,不会忍心对一个刚刚出生的幼小的生命怎么样,孩子出生前她那样细心地做了可爱的小衣服,或许那个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确是抽风死了。

六年前,第一个孩子生下来,送人了。

如今,萧军的孩子生下来了,死了。

萧红的第二次生产程序完成了,她没有在妇产医院久留,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就出了院,穿着白朗为她准备的厚衣服,又独自从江津码头登上去重庆的客船。

和白朗在江津码头握别的时候,萧红凄然地说:“我愿你永远幸福。”

白朗说:“我也愿你永远幸福。”

萧红苦笑了一下:“我会幸福吗?未来的远景已经摆在我的面前,我将孤寂忧郁以终生。”

这声苦笑,她是已经对她和端木蕻良的爱情婚姻不抱希望了,设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会以孤独而终结。

重新回到重庆,端木蕻良依然没有为她找到住处,不知是真的找不到呢,还是不积极寻找,总之萧红回来后依然没有一个家。她暂且住到位于米花街一个阴暗的小胡同里的老朋友池田幸子家,日本女作家绿川英子也在那里借住。

米花街,名字听起来很好听的,萧红独自寻到那里的时候是早晨,街上的晨雾依然浓重,路边的街灯还没灭掉,绿川英子和怀着八九个月身孕的池田幸子到街上迎她,老朋友虽然只隔了几个月不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见到之后分外亲。产后已经恢复了一些的萧红,看上去气色不错,大眼睛很有神,也显得很娴静。来到这个不见日光的米花街,她立即融入这里的生活,为大家煮牛肉,聚会的时候谈天唱歌,当然,依然改不掉抽烟的毛病。

陪池田幸子住了一段时间,萧红在歌乐山保育院找到住处,就搬到那边去了。那段时间是萧红创作丰盛期,她静下心来创作了散文《滑竿》《林小二》《长安寺》,短篇小说《山下》《莲花池》等。后来,在重庆创作的几篇小说和在武汉完成的《黄河》一起结集为《旷野的呼喊》,1940年3月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在歌乐山居住时写的散文与后来写的《放火者》等,一起收入《萧红散文》,1940年6月由重庆大时代书局出版。

胡风、梅志夫妇也到重庆了,在武汉的时候,萧红和梅志相约去打胎没打成,现在,梅志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可爱的小女儿。孩子出生没几天,萧红得到消息,手捧一株清香扑鼻的红梅去看望她。此时的萧红已经恢复了精神气,她穿一件黑丝绒长旗袍,在梅志眼里,她亭亭玉立,高贵清雅,脸色也像梅花白里透出点淡淡的红色。那件旗袍是上个冬季她在等待孩子出生的无聊中自己做的,从在地摊上选了衣料、金线和铜扣子,金线沿边钉成藕节凹凸花纹,铜扣擦得锃亮。

穿越历史时空,可以清晰看到,手执红梅、高贵娴雅出现在梅志眼前的萧红是那样的美丽自信,那时候她还借住在池田幸子家昏暗的米花街,她必须靠自己调整心态,去迎接未来的生活,尽管她和白朗分手的时候把未来说的那么灰暗,但是,未来还很长,她还不到三十岁,漫长的未来她要调整心态给不太平坦的路上铺上一些阳光。

萧红和端木蕻良在一起似乎并不是很默契,时常会感觉到寂寞,就像在上海的时候那样,她排解寂寞的方式依然是到朋友家串门闲坐。在上海的时候,是到鲁迅家闲坐,招惹得许广平经常不高兴,在重庆,她到迁到这里的朋友们家闲坐,照样也是打扰人家的生活。池田幸子生了女儿后,不愿再让人打扰,萧红看不懂人家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到那里去串门,池田幸子就对梅志抱怨过:真没办法,你的饭做好了他们来了,不够吃的,阿妈不高兴。他们要住下了,就在阿妈住的大厅里打地铺,阿妈更不高兴,就要不干了,这怎么能行,我没有阿妈不行的。

这些抱怨,萧红是听不到的,她要到这些朋友那里寻找阳光和温暖,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和不便。

胡风和梅志的家也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没说的,到了这里似乎更随意一些。梅志也对萧红无话不说,那一日,萧军从兰州给胡风寄来一封信,信里夹带着萧军的新婚合影照。正好萧红来了,看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萧军和他的新婚妻子并排坐在山石上,相互偎依,一脸的幸福甜蜜。萧军身边的女子年轻漂亮,他们身边还温馨地坐着一只狗。照片的反面写着几行字:这是我们从兰州临行前一天在黄河边“圣地”上照的。那只狗也是我们的朋友……

萧红无语沉默,脸色由红变青,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萧军的这张照片让她想起来她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如今曲终人去,最爱的那个人变成了别人的丈夫,她欲哭无泪,此时她才意识到,其实在内心深处,她还深深爱着萧军。

放下照片,忍下泪水,萧红强作笑颜对梅志:我走了。

刚来还没说两句话就要走,这不是萧红的风格,梅志看出来了,她似乎是在逃避什么,萧军是她一生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