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和端木蕻良结婚后,她感觉最疏远她的恰恰是过去最好的朋友,比如当时在武汉的东北作家群中的那些人,罗烽、白朗、张梅林等人。
萧红和萧军在一起的日子,爱情婚姻中有过多少痛苦,受过多少伤害,他们是最清楚的。他们大约觉得,当年萧军对萧红是有恩的,无论承受什么样的痛和苦,萧红都不能先提出和萧军分手,她主动离开婚姻,率先和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就是不厚道。另外,萧军和萧红的爱情曾经是他们心目中最浪漫最美好的爱情传奇,这个传奇因为多出了一个端木蕻良而破碎了,这破碎的美丽,让他们牵恨萧红,也牵恨端木蕻良。
张梅林从哈尔滨到青岛,再到上海,后来到武汉,一直和萧军、萧红相伴左右,突然间,萧红离开了萧军,她身边的男人变成了端木蕻良,张梅林从内心深处是不接受萧红的这次婚姻变故的,虽然早就听说萧红和端木蕻良又回了武汉,又住回了过去那个地方,张梅林的住处紧挨着萧红和端木蕻良的家,他却从来没有去过。
张梅林不愿意到那所房子去,过去那里住的是萧军和萧红,现在男主人变成了端木蕻良,他怕自己去了会产生不必要的联想。
既然张梅林不愿意登自己的门,萧红便主动去看他。她放下身价,舍下脸皮,用她的真诚又寻回许多朋友,又挽回无数友谊,她和朋友们去找他聊天。
初夏的一天,萧红和几个朋友邀张梅林一起去蛇山散步。
张梅林兴致并不高,沉默地随着大家走着,他一直一言不发,过去在萧红面前,张梅林不是这样的,他说起话来总是停不下来。
萧红挺着大肚子和张梅林并排走,她一直想跟他谈谈,但好朋友的这个态度,让她心里难过。
“你不爱理我,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处理得不好吗?是因为我离开三郎,嫁给了端木吗?”萧红鼓足勇气,没头没脑对张梅林说了这么一句。
张梅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讪笑了一下:“这是你自己的事。”
“可是,你为什么用那种眼色看我?不仅仅是你,还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
“哪里,是你多想了,哪里有什么眼色”张梅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萧红委屈地说:“自从我从西安回来,你们看我的目光就变得不坦直,含蓄了。过去那个生活模式太痛苦了,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不管我的选择对与错,已经走到了今天。我真心希望好朋友们给我一点温暖和鼓励,还像过去我和三郎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你们不理我,我好难过。”
她的眼角有了泪,张梅林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样劝她。
那段时间,萧红处在各种痛苦和焦虑中:朋友的疏远和不理解,因为怀孕越来越沉重的身子,武汉越发紧张的战局,各种焦虑使她变得很浮躁。她戒掉烟酒,想静下心继续写《呼兰河传》,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安静下来。和端木蕻良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她在写作上没什么成就,也没有文字公开发表。
好在在武汉还有一个文人圈子,她在这个圈子里又结交了许多朋友,和臧克家、老舍等一些中国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交往密切。
和端木蕻良一起生活,并没有找到她所想象的幸福甜蜜。她挺着大肚子在端木蕻良眼前晃来晃去,那个刺眼的庞然大物在端木蕻良眼里是耻辱和累赘,蜜月还没过完,他就对她变得很冷漠。他和萧军完全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男人,他对萧红的态度就像一杯温吞水,从来没有炽烈地爱过,从来没有火辣辣的**。萧军却正好相反,他打打闹闹哭哭笑笑,总要把生活和爱情搞出点动静来,那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剑走偏锋的极端爱情方式,让人过目不忘。
没了炮声,没了蝉鸣,没了燥热的夏夜,萧红躺在端木蕻良身边,听着他均匀的鼾声,抚摸着自己高似山峰的肚子,她会想起萧军,想起他山呼海啸的呼噜声,想起他火辣辣的爱。如果这两个男人中和一下该多好啊,她有时候这样想。
到了七月中旬,武汉的形势越来越紧急,日军的飞机不断来袭,重庆成为武汉人逃离的首选目标,东北作家群的朋友们也商量着一起去重庆,此时,船票已经变得一票难求。
端木蕻良的朋友很少,让他出去搞船票也真够难为他的。他本来认识的人就很少,因为和萧军的前妻结婚了,东北作家圈的许多朋友也不跟他来往了,最熟识的就剩下罗烽和白朗夫妇,听说罗烽也准备离开武汉去重庆,他就托罗烽买船票。罗烽费了很大周折,打通各种关系,也只搞到四张船票,分到萧红和端木蕻良名下的只有一张。
船票拿回家,两个人一张票,谁走谁留?
端木蕻良主张萧红先走,他觉得萧红怀着孕,到了重庆那边,她安全了,他也就放心了,自己一个男人怎么都好办。
萧红告诉端木蕻良:“还是你和罗烽先走吧,我肚子这么大,和他一起走,万一有点什么事,他也不好照顾我。倒是你,要是我走了,你一人留在这儿,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
端木蕻良觉得自己丢下萧红,一个人逃命,将来会落下一个坏名声,他名下的坏名声已经不少了,不少人觉得他是萧军和萧红之间的男小三,如果再丢下怀孕的萧红逃走,那么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了。他说:“哪能让你一个留下来,要不你先走,要不我俩一起留下来。”
在萧红和端木蕻良的生活中,她一贯做拍板的角色,这一次她又果断拍了板:“好不容易有张票,不能浪费了,你先走吧。我在武汉还有许多朋友,留下来会有人互相照应。你留下来连个朋友都没有,局势紧张了,谁来照顾你?”
八月初的那个微雨蒙蒙的下午,萧红把端木蕻良送到码头。她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抱着笨重的行李,端木蕻良走在她身后,一只手捏着最流行的那种司的克,也就是手杖,像一个不太懂事的还需要妈妈呵护的大孩子,他的这种公子哥派头萧红也看不惯,但既然嫁给了他,就必须容忍他,她只能无语地轻叹一声,但愿他独自到了重庆能收敛一下这种不让人喜欢的个性,能好好生活。
远处,不时传来飞机轰炸的爆炸声,码头上人头攒动,比上一年他们从上海逃往武汉时的场面还混乱,这些逃难的难民,涵盖了各种身份各种社会角色,有西装革履的,也有背着棉被草席、挑着担子的。萧红腆着个巨大的肚子挤在人群中,看上去极其危险,随时有可能被人挤倒,但端木蕻良急着赶船,怕迟到一步赶不上了,顾不上过去扶她一把。
谢天谢地没误了航班,端木蕻良从萧红手中接过行李,和罗烽赶上了船。
端木蕻良真的走了,船启动的一刹那,他遥遥地和萧红四目相对,看上去像一个离开妈妈的大孩子,很无助的样子。
他走了,萧红放心了。
目送着那艘船消失在江面上,萧红才步履沉重地从码头缓缓往回走,路上,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还好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她把身体倚在湿滑的树干上,喘息着,让自己安静下来。
她又变成孤苦伶仃的孤家寡人了,她必须让端木蕻良先逃离这里去重庆避难,她觉得,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应该成为他的负累,这孩子和他没有关系,他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如果萧军在她身边,会拿着那张船票先走吗?
也许不会吧,倒不是因为他更爱萧红一些,依他的性格,他不会让一个怀孕的女人独自流浪在战火中,即使这个女人怀的是别人的孩子。
这就是萧军和端木蕻良的区别,就是因为这件事,端木蕻良成了天下人所不齿的那种灾难中抛妻逃命的无担当男人。
在这件事情上,端木蕻良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是奉萧红之命先走的,怎么就变得无担当了呢?过后想想,其实端木蕻良也不必为自己叫屈,按照中国人的理念,一个大男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女人特别是一个怀孕的女人丢在战火中,自己先逃了出去,都会受到谴责。萧军打女人的耳光,背着女人搞绯闻,大家都可以接受,因为他没有在灾难中丢下女人不管,端木蕻良在武汉大轰炸中让女人一个人守着孤岛,不管这个女人后来是死了,还是劫后重生,活得风风光光,他都会被诟病。
端木蕻良走后,日本飞机的来袭加大了密度,萧红独自居住小金龙巷,有时候,她感觉轰炸声就在不远处,骇人的爆炸声中,她会下意识地躲到桌子下或者床下,躲下了,身子笨重,费很大劲也站不起来。
她手里已经没有钱了,困苦的生活貌似又回到了当年的哈尔滨时代。端木蕻良走的时候,只给她留下了五块钱,这五块钱,连交房租都不够。
萧红又一次面临独自流浪街头的厄运,遇到萧军之前,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流浪,离开萧军找到了她渴望的新生活之后,她还是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流浪,命运真是作弄人,她寻找的爱情总是这样不确定,她寻找的温暖总是这样带着寒意,她害怕孤独,却总是时不时陷入孤独中。
她只有继续寻找温暖,她把求援的手伸向了朋友们。
汉口三教街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总部是孔罗荪的家,那个地方是属于汉口的特三区,原来曾经是租界地,日军的飞机暂时没有光顾那里,那个地方成为朋友们的避难所,孔罗荪、蒋锡金、冯乃超、鹿地等人已经住在那里了。
萧红知道那里已经很挤了,所以提出自己想住进去的请求时,口气是弱弱的,她说,她可以睡在走廊楼梯口的地板上,不用床铺,买条席子就行。
大家怎么可能让一个孕妇睡在走廊的地板上呢,就是再挤,也要给她一个地方住。1938年8月11日,萧红带着简单的行囊也搬了进去,成为那个大家庭新的一员。她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执意要在过道搭个铺,她的性格谁也拗不过她,只好依她。
这些人都在等机会逃离武汉,等候买船票入川。
孔罗荪的家成了临时抗战文学活动中心和抗战文化的据点,大家挤住在一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这里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那浓浓的友情,浓厚的文化氛围,浓郁的文人情结,让萧红恍若回到了上海时代,回到了一年前的武汉时期。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活跃,暂且忘却了已经不属于她的萧军,忘却了离开武汉就音讯皆无的端木蕻良。一个有事业的女人,只有做回自己的时候,才是最充实,最受人尊重的。
没多久,胡风一家也搬到这边来了,这里真正成为了抗战文化大本营。
胡风不知道萧红住到了这里,当发现端木蕻良不在,就问她:“怎么没看到端木,他不和你在一起?”萧红告诉他端木蕻良去重庆了。胡风又问去重庆做什么工作?萧红顿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此时的端木蕻良在重庆的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临走的时候他说去当战地记者,就讪笑说:“人家从军去当战地记者了。”
在这个地方,大家从来不谈论端木蕻良,只有胡风来了才问了这么一句。在大家的心目中,端木蕻良丢下萧红不管,实在不够爷们儿,他们都为这个男人觉得丢人。萧红表面上很快乐,心里也是苦的,只是从来不表露出来。她用那种一贯的有些轻松有些直率的语气告诉胡风,冯乃超已经交代过了,过些日子让她跟着冯乃超的妻子李声韵结伴走。
住在这里的文人们共同的特点是穷,当然现在最穷的就算是萧红了,她已经一无所有,全靠着经济条件好一些的朋友拿出钱来买吃的用的,这里进入了临时共产主义社会。在乱世有这样一个地方住,萧红真的很知足了,至少这里目前是安全的,武昌那边不断传来爆炸声,站在窗前向天空望去,就能看到日本人的飞机在空中盘旋,飞到不远处的武昌丢下几颗炸弹,于是,那一带便是火光一片。
幸亏离开了武昌,不知道昨天住的那个地方是不是遭到了轰炸,萧红点燃一支香烟,边吸边凭窗看着远处令人心悸的惨烈场景。
日军的空袭经常在夜间进行,窗外的夜空中火光冲天,作家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炮声隆隆的夜晚,他们煮上咖啡开文学研讨会,探讨怎样写好抗战文学作品。
萧红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那段时间,她写了小说《黄河》《孩子的演讲》等。
刚开始的时候,住在这里她什么都不用做,他们雇了一个女人帮着做饭打杂,雇来的女人也不是当地的,据说也是逃难过来的难民,大家从来不把她当外人,直到他们中最富有的一位把钱全部丢了,丢钱的同时,女佣人一起消失了,大家才哀叹原来他们雇来个女贼,后悔也晚了,钱没了,幸福美满的小康生活也结束了,大家只能凑合着过,只能轮流做厨师。
李声韵是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出身,做饭上讲究养生美容,炖鱼不放盐,大家不敢把做饭的重任交给她,怕她做出来的饭没法吃,于是就到各个饭店订饭,锦江的炒锅豆腐,冠生园的什锦窝饭,这些饭风味独特,只是太贵,吃了几顿就吃不起了,还要靠大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萧红有时候也主动承担做饭的任务,她做的饭好吃,最受大家欢迎。她亲自到大街上买牛肉、包菜、土豆和番茄,做她最拿手的汤菜,这种汤菜是俄罗斯风味的,要就着面包吃,在武汉根本吃不到这样的美食,她做的那锅汤成为大家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顿午餐。
餐后的萧红点燃一支香烟,幸福慵懒满足,她让自己笼罩在淡淡的烟雾中,开始憧憬到重庆后的理想,她说她最小的最琐细的理想就是到重庆以后,要开一座文艺咖啡室。
说这些话的时候,萧红瞪着圆圆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李声韵嗤嗤偷着笑,孔罗荪斜躺在租来的沙发上眯着眼享受着饭饱之后的片刻安逸,他们这种不以为然让萧红很失望,她继续阐述她的宏伟蓝图:
“这是正经事,不是说玩笑。作家生活太苦,需要有调剂。我们的文艺咖啡室一定要有最漂亮、最舒适的设备,比方说:灯光、壁饰、座位、台布、桌子上的摆设、使用的器皿等等。而且所有服务的人都是具有美的标准的。而且我们要选择最好的音乐,使客人得到休息。哦,总之,这个地方可以使作家感觉到是最能休息的地方。中国作家的生活是世界上第一等苦闷的,而来为作家调剂一下这苦闷的,还得我们自己动手才成啊。”
萧红是敏感而前卫的,不论是她的作品,还是她的观念,都远远走在了前面,那个年代,她就想到了让作家的灵魂到美丽中去安顿,那个理想温馨而美好,似乎也很容易实现,但是,到如今,中国作家也没有一间这样的文艺咖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