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萧红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只身从上海踏上前往北平的列车。
行李箱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几个苹果和几包香烟,另外还有一张萧军的照片。她曾经吸烟,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基本上戒掉了,回到上海后,自从得知萧军和许粤华的绯闻,她又开始吸烟了。
萧军的照片是她临出门的时候,又拉开行李箱,从桌上取下来塞进去的。她觉得有这张照片在,就像是萧军陪在她身边,聊解寂寞和可能发生的思念之苦。
列车一路北上,窗外的景色由江南的嫩绿变成鹅黄,过了黄河桥,路边的树木还是光秃秃的,原野上的草刚刚有些绿意。沿路的车站上到处是从西安回来的东北军,西安事变之后,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东北军内部人心浮动。1937年春,群龙无首的东北军被调出西北,分置到皖北、苏北、南阳、保定各地,那些军人散漫地分布着,他们的战马在铁道旁吃刚刚生出些许绿色的草。
已经过了中午,肚子有些饿了,萧红拿出苹果吃了一个,又掏出一支香烟,点燃了慢慢吸着。午后的阳光照耀在车窗外的景色上,她慵懒地看着外面变幻的风景,一片开着洁白花儿的梨园慢慢掠过,一片飞着乌鸦和别的大鸟的坟地从眼前掠过,偶尔会看到田园中春作的农人。
离上海越来越远,果然她又开始想萧军了,隐隐又对他生出一些牵挂,就像去日本的路上一样,还没达到目的地,萧红就生出了给萧军写信的欲望。临出发的时候,对萧军的话她还是将信将疑,还没走出多远,他就又成了她唯一信任和牵挂的人。女人心中总要牵挂些什么才充实,萧红唯一能牵挂的只有一个萧军,她把他重新拾回自己的心中来填充那片空白,来给空落落的情感世界压分量。
她拿出纸笔,在列车的小桌上摊开信纸,却发觉车摇得很厉害,几乎写不成像样的字。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只好停下笔。
民国年间,从上海到北平,要经过漫长的旅途,一路上要三四天的时间,这三四天的孤独旅途,似乎比去东京的时候还觉凄冷,那时候她还有即将踏上异国他乡的新鲜感,这一次她没有任何欲望地向北平进发,到那里究竟去找谁,还没有准谱。
火车遇到大大小小的站台都会停下来,每每停下来的时候,萧红就抓紧在信纸上写上几句,车一开起来,颠簸得厉害,字就写不好了。
断断续续的用几天的时间总算写成了一封信,她急于马上寄出去,她担心萧军得不到她的消息牵挂她,一离开他,她就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所有的站台都找不到寄信的邮箱,她只好继续把这封信写下去,直到到了北平,在中央饭店住下之后,那封信才算是发出去。
六年前,她曾经在北平上过一段时间中学,那时候的萧红刚从遥远的边陲小镇呼兰县城走出来,北平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新奇的。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到过青岛,到过上海,还到过东京,古老的北平城就没有了当初的神圣和新奇。此时正是北方多风的季节,漫天的黄尘迷住她的眼睛。
她本来打算住王府井的迎贤公寓,这种公寓式旅店供长时间停留的旅客居住,迎贤公寓就属于豪华公寓了,基础设施完善,住在这个地方的基本上都是些外国商人、律师、官僚等。萧红到了那个地方,觉得不适合自己居住,便到了附近东长安街的中央饭店。中央饭店的住宿费是一天两块钱,与附近的北京饭店以及上海那些高档酒店相比,这个价位就算便宜的了。
住下来后,她走出旅店,茫然地站在北京街头四月的风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找鲁迅在北平的家。用了半天时间找来找去,最终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她自己当年在北京住过的旧居,那里现在已经改成一家公寓了,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上学的学生。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今非昨,时过境迁,如果人生可以重新走一回,她还会以现在的模样站在这里吗?她不知道。
顺路走到了当年北平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一个姓胡的同学的家门口,那是一个大户人家,门口有看门的门卫,她向人家打听起那个旧日同学,门卫看萧红的一身装扮像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就很客气地告诉她,胡小姐已经不在这里住了,早就嫁人了。
萧红恍悟,时光毕竟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当年的小女生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时光荏苒,那些美好的青春年华已经沙漏般流逝了,旧时的酸甜苦辣只留在了昨天的记忆中,埋在了时光的烟尘里。她的眼睛里有湿润的感觉,不知是风沙迷了眼睛,还是落寞的滋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但是,在北平,萧红只能找寻旧日的痕迹,只能去找旧时的朋友,否则,在这座城市她只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那样漂泊。她费了老大劲,找到了当初在这里上学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聚会的东北老乡李洁吾。
李洁吾是萧红表哥陆振舜在哈尔滨上学时候的同学,过去萧红两次到北平,都得到过李洁吾的帮助,这次萧红从天而降忽然来到北平,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四月末的一个傍晚,萧红叩响了李洁吾家的门。
李洁吾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婴去开门,只看见柔暖的春风中,一个女子穿着一件黑色大衣静静站立,样子很优雅,她一见李洁吾出现,就抢上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洁吾,还认识吗?我是萧红,找到你可真不易啊!”
李洁吾没想到会是萧红,眼前的萧红已经完全变了样,不再是那个跟着表哥私奔到北平,在寒冷的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连学费都交不起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少女,她是全国著名作家了。李洁吾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乃莹,是你吗?”
萧红紧紧拥抱了一下这个当年给过自己许多帮助的老朋友,牵着他的手就进了院子。
他们这个亲昵动作,把正在厨房做晚饭的李洁吾妻子惊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了一个女人,和自己的老公一见面就抱在了一起。她对萧红表现出女人吃醋后特有的冷淡。
那顿晚餐萧红是在李洁吾家吃的,是东北风味的面条,萧红很久没吃过的那种家乡口味。但是那顿晚餐吃得并不轻松愉快,李洁吾的妻子还对萧红带着敌意,敏感的萧红第一眼就捕捉到了女主人不愉快的神情,所以吃饭的时候空气有些不轻松,吃完饭聊了几句萧红就离开李洁吾家。走出悠长的胡同,坐着洋车回旅馆了,她怕在这里待得太久惹得女主人更加不高兴,经过了这些年的历练,在人情世故上她比当初老成多了。
萧红走后,经过一夜的调查盘问,李洁吾妻子总算消除了对萧红的误会。第二天出现在李洁吾家的萧红,又变了一个新形象,她穿一套深天蓝色的毛织西装套裙,挺阔雅致,头发用丝带束在脑后,这个装扮是日式的,日本女人最时尚的装扮就是这个样子。在相对传统保守的北平城,这个装扮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萧红和李洁吾妻子后来成了好朋友,在北平,她不能失去李洁吾这个熟络的朋友,不能失去这份友情的温暖,为了拉拢关系,就必须和朋友的妻子结成同盟,所以,最终,萧红和李洁吾妻子把关系拉得很近,近到了近乎闺蜜的关系。
女人和女人之间,只要不是情敌关系,就有可能莫名其妙地迅速成为闺蜜,所有的女人,无论地位高下,都不例外。
对萧红来讲,中央饭店一天两块钱的住宿费还是有些贵了,她接受不了,委托李洁吾帮忙在灯市口找了个名叫北辰宫的旅馆,这个地方要便宜一些。再后来,因为和李洁吾妻子混得相当熟了,萧红索性被女主人邀请接到家中去住,她独占了东屋的一间,室内一床一桌虽然简陋,但能免费在朋友家居住,不但为她省了许多费用,还让她感受到了友情的温暖。
萧红临时住处里的唯一的那张桌子上,被她端端正正摆上了萧军的照片。
李洁吾差不多是萧红和萧军的粉丝,他看了萧军的照片,左右端详说:“嗯,看上去是很厉害的人物,并且有魄力。”
女人摆上一张男人的照片,是对自己的一种掩护,李洁吾的妻子端详过萧军的照片,对萧红残留的那点敌意顿时烟消云散了。
李洁吾家的小院很安静,院心种着两棵梨树,此时正是梨花盛开时节,满树的梨花在这个安静的小院显得有些闹。白天的时候,萧红偶尔会替李洁吾夫妇看会儿孩子,怀抱着这个孩子,她忽地一下想起几年前被自己送人的那个女儿,那个孩子现在也有四五岁了吧。
更多的时间,萧红是去外面走走,在东安市场的影院看了一场电影《茶花女》,或者看看书。到了夜晚,她的心又重回情爱的纠结和苦难中,这情景和心情,同她在日本的时候差不多。她白天看上去貌似很快乐,很少和人说痛苦,但是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感觉心就要被淹死了。她害怕夜晚,每个夜晚她都会在噩梦中惊醒,或者从梦中哭醒,夜里,她的恐惧常常会主宰着她的神经,这痛不欲生的长长黑夜,她睁着惊恐的眼睛期待天快快亮起来。
萧军是她前世的冤家吗?她依然放不下他,几乎每天都抽时间不停地给他写信。在给萧军的信中,依然是没骨气地倾诉一腔柔情,问他喝酒了没有,告诉他不要喝酒了,说酒能够伤肝,若是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担心萧军一个人在家菜类一定吃得很少,还告诉他要多吃水果,
接到萧军的信,她会边读边哭。
这情丝剪不断理还乱。她很脆弱,萧军在她心中还是她最坚强的依靠。
在北平的日子,偶尔也会有惊喜,比如不期遇上了他们的老朋友舒群。从哈尔滨到青岛,再到北平,总是有缘遇上他,缘分啊,萧红非常高兴。有故友陪着,他们经常去中山公园散步,去吃北平小吃,去听富连成小班演唱的京戏,逛逛北海,游游长城。走过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的儿童服装橱窗前,萧红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停下来,看看那些四五岁孩子穿的童装,暗想,她的那个没有下落的孩子也该穿这样大的童装了。
一晃从上海到北平一个半月了,萧红的心绪仍是烦乱,她四处奔波为萧军的到来准备找民房长期租住,期待着他早日到来。
临来北平前,萧军曾经许诺很快就会到北平去找她,但是二十多天过去了,他依然没有任何来北平的迹象。五月中旬,萧红收到萧军一封短信,信的内容不是说他要来北平,而是催促她立即回上海:
我近几夜睡眠又不甚好,恐又要旧病复发。如你愿意,即请见信后,束装来沪。待至六月底,我们再共同去青岛。
他病了,身体不适。接到这封信,萧红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回到萧军身边。
他的话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信以为真。
其实这一次萧军又是在骗她,他本来就无心到北平去,自己又不好为当初说出去的谎言圆场,只有用这种方式让她回上海,否则,依照萧红好逞刚强的性格,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到他身边,现在他身边没有情人,需要萧红来填充情感的空缺。
萧红告别北平,匆匆回去了。她把一些带不走的行李放在了李洁吾家,天真地以为秋后她还会和萧军一起再回来,她不知道其实萧军根本就无心陪她到北平,他们永远不会一起回去的。
回到上海,萧军看上去好好的,比她当初离开的时候还好,看不出有什么旧病复发的迹象。萧红终于明白了她是被骗回来的,但是她心甘情愿被萧军骗,只要他还爱着她,善意的谎言也是爱,她不在乎。
回到上海,她才知道,回来依然是痛苦。
萧军和许粤华名义上是断了那种关系,实际上并没有中断来往,他们之间还保持着朋友关系。萧军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三郎了,萧红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也会想她,只要她一回到身边,他就会厌倦。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爱萧红了,现在纯粹是在迁就她,迁就的爱情是痛苦的。按照他“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哲学,这段爱情其实应当丢开了。不过,萧红不主动提出分手,他是不会率先抛弃她的,只要她能忍,他也能迁就。
萧红回上海没几天,他们的常态性吵吵闹闹就又开始了。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便会说到分手之类的狠话。
这样的话他们一年中会说无数次,每次说完之后并不是真的分开,过不了多久,也许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和好。
那天又发生了口角,萧军再次说起了分开之类的昏话,说完之后没多一会便道歉,两个人刚刚要破涕为笑和解的时候,许粤华来了。
许粤华还会时常到萧军和萧红的家里来串门,她不想失去萧军和萧红这两个朋友,她这样做无异于在给人家本来就伤痕累累的爱情上不断撒盐,她和萧红之间的关系,因为有了她和萧军的那段绯闻,而完全变了色彩和味道。按理说作为第三者和情敌,应该主动从这错综复杂的地域遁去,但许粤华大大方方地出现了,还柔声细气劝解萧红。
萧红生出一肚子的醋意,扭过头去不作答。
萧军告诉许粤华:我们要分开了,她已经和你没有友情了。你有什么事情明天上午再来。
许粤华无趣地看着脸色冷漠的萧红,流着眼泪无言而去。
萧红也流下泪水,她本来朋友就不多,她也不愿失去一个好朋友,可是这好朋友直接把刀插到她的肋上,让她无法再接受她。她看见许粤华流泪,她也难过,只是,许粤华为什么就不能替她想想,她现在该走得远远的才是。
萧军面对自己已经不爱却还要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和依然深爱却不得不黯然分手的女人,对萧红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许粤华并不是你的情敌,即使是,她现在的一切处境不如你,你应该忍受一个时间,你不能这样再伤害她……这是根据了人类的基本同情……
他要求萧红同情伤害她的许粤华,他说萧红这样做将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理直气壮的爱情谬论让萧红对他彻底失望了。
许粤华的处境无论如何,无论她多么温雅贤淑,无论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出轨寻找爱情,无论她多么值得同情,无论她有多大的委屈,由萧红去同情她,向她伸出温暖的友情之手,萧红怎么可能做得到?别忘了许粤华插足的是萧红的家庭,破坏的是萧红的幸福,说穿了,她是不择手段横刀夺爱的第三者。
当蜜糖变成了毒药,当闺蜜横刀夺爱,让自己的男人移情别恋无法自拔的时候,即使她做出一种姿态,说我把男人又还给你了,我们还像当初一样做好朋友吧,她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萧军居然口口声声指责萧红伤害了许粤华。
萧红的心又一次彻底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