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1 / 1)

从1936年7月萧红乘船东渡日本,到1937年1月回到上海,半年时间,萧红给萧军写了三十五封信。

这三十五封书信依然是情人间的卿卿我我,热烈、浪漫,局外人从这些信的字里行间读到的是两个深深相爱的恋人之间的情深意长,萧红也以为她的三郎回心转意了,还在爱着她。她热烈地思恋着远方的萧军,想念他温暖宽阔的怀抱,于是,抱着满怀的希望,她回来了。

回来的那天晚上,黄源为萧红接风。那天来为萧红接风洗尘的除了萧军和黄源,还有几个东北的文友。萧红感觉大家都有些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瞒着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避开一些话题,闪烁其词。

萧军对她的突然回来,并没有表现出她预想的那份小别胜新婚的惊喜。

仿佛昨天刚刚分开,今天又凑到了一起,半年间通信中的情意绵绵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一样。萧军的样子还是老样子,态度还是过去的态度,此前的情感裂痕似乎依然还在。

只是他们租住的地方又换了新住所,这一次是在吕班路今重庆南路256号。房子不错,是一家由俄国人经营的家庭公寓,一排西班牙式楼房,房间比她在日本租住的那个小屋子宽敞多了。

一回到上海,萧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鲁迅家看望许广平,她想到那个她光顾了无数次的大陆新村的鲁迅住所,想去寻找鲁迅留下的踪迹和气息。萧军告诉她,因为怕许广平在过去的家中睹物思人总沉浸在悲伤中,也为了防止国民党派人来搜查,他已经帮助许广平搬到上海霞飞路霞飞坊64号。

许广平的新家,一切的布置已经是新的格局,物是人非,更深的哀伤涌上萧红心头。

鲁迅已经走了整整三个月了。

她和萧军陪着许广平和海婴去给鲁迅扫墓。

这一天,是上海冬季一个半阴的天气。记得第一次见到鲁迅也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却是阴阳两隔了。万国公墓落叶缤纷,鲁迅就睡在四周长满了青草的墓园里,萧红泪眼模糊地看着萧军清理墓基,墓基上镶着鲁迅的照片,照片上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在静静地凝视着她,她觉得自己不是来凭吊鲁迅的亡灵的,而是来看望他的,她俯下身对着鲁迅墓深鞠一躬,把带来的鲜花整齐竖在墓基前。

从此,疼爱甚至溺爱她的恩师就长眠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她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布满阴霾。

之后,她写了情真意切的《拜墓诗——为鲁迅先生》:

跟着别人的脚印,/我走进了墓地。/又跟着别人的脚印,/来到了你的墓边。/那天是个半阴的天气,/你死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我就在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只是说一声:“久违。”/我们踏着墓畔的小草,/听着附近石匠钻刻着墓石,/或是碑文的声音。/那一刻,/胸中的肺叶跳跃起来,/我哭着你,/不是哭你,/而是哭着正义。/你的死,/总觉得是带走了正义,/虽然正义并不能被带去。/我们走出墓门,/那送着我们的仍是铁钻去打着石头的声音,/我不敢去问那石匠,/将来他为你将刻成怎样的碑文?

正当萧红的心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敏感的她发现,在书信中一直爱意悠悠的萧军,其实在她走后的半年时间,一直没有停下追逐婚外情的脚步,原来他一直在出轨。

从萧军寄往东京的最后信件中,萧红已经发现了他再次出轨的端倪,她想回来帮他摆平,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个第三者居然是她的闺蜜,萧军好朋友黄源的老婆许粤华。她从东京回来后,许粤华还经常过来看望她,即使这个闺蜜和萧军之间显得有些亲密,她也不会多想。

那天,萧红到黄源家串门,上楼走在楼梯上,听到黄源与许粤华争吵的声音,这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萧军的争吵声。她觉得很奇怪,萧军什么时候跑到人家来吵架了。听来听去,这里面似乎有什么感情纠葛。萧红依然没多想,推门进了争争吵吵的卧室,她的突然出现,让吵架的三个人都猝不及防,吵架声戛然而止,屋里的空气凝滞一般,还带着说不出的尴尬。

寒冷的冬日,卧室的窗子是敞开的,许粤华躺在**,开着窗子,萧红走过去顺手把窗子关上了,轻声对许粤华说:“你这样不冷吗?”并随手从床边拿起一件大衣贴心地给她披上了,她的这种无知的傻傻的善良,让许粤华的脸一红一白的,感觉无地自容,萧军看着萧红做那一切,无语沉默着。平时脾气还是很好的黄源却怒喝一声:“请你不要管。”

萧红一惊,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三个人的沉默而僵持的脸上,她突然意识到,她在楼道里听到的争吵内容是真的,许粤华从东京回来后,就和萧军产生了婚外情。都说朋友妻不可欺,萧军居然恋上了朋友的妻子,难怪黄源发那么大的火,如果是北方火气大的男人,就不仅仅是这样发发火的问题了。

萧红初来时的满心喜悦一下子变成了理不清的悲愤和忧伤。她一时也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做,悻悻地走出来,她委屈地想:黄源凭什么对自己发威,你们三个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或许在怨自己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老公,可是自己远在天涯海角,是最无辜的。你们天天在一起,你凭什么不看好自己的朋友和老婆,让他们搞到了一起?

萧军在萧红去日本的半年时间里,搞出来的一个绯闻对象,居然是黄源的妻子许粤华,那个她自认为最贴心的一个闺蜜。一个是自己亲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好闺蜜,他们怎么会欺骗自己搞到了一起?萧红想不明白这件事,想不明白本来萧军和许粤华互相都不对眼的,怎么会突然搞起了婚外情。

萧军骨子里喜欢纯情的红唇少女,萧红知道自己从遇到他的那天起就已经不是红唇少女了,许粤华是红唇少女吗?许粤华说不上如何美丽,只是性格上和萧红完全不一样,她敢恨敢爱,一旦投入到一桩爱情中,就不怕粉身碎骨,这样的胆量萧红现在已经没有了,她还要依赖萧军的那点温暖,萧军都已经这样了,她还无法说服自己断然结束这段婚姻。

萧军和许粤华疯狂的恋情注定是无果的,他们的这种背叛承载着沉重的道义上的负载。此时,许粤华已经怀上了萧军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立即掐断这不被任何人祝福的婚外情。凭着他们自己的力量,现在萧军和许粤华都无力做到斩断情丝,他们请来帮忙的两个人居然是黄源和萧红,这就把四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搞得错综复杂,彼此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黄源和萧红本来都是受害者,两个受害者之间也是互相指责,一场婚外情造成了两家的感情创痕。

萧红忍气吞声,把受伤的尊严隐藏好,她装作没事的样子,像出国前一样,一个人承担着所有的家务活,帮着萧军整理、抄写文稿,加班加点为向她约稿的刊物撰写稿子,甚至出去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也是一脸淡笑,情绪貌似很平稳。她烫过的头发已经变得平直了,脸色比过去好一些了,衣着也比出国前时尚多了。从她的脸上,没人能看出她心灵深处的伤痕。知道萧军和许粤华婚外恋情的人都暗自感叹,萧红真不是一般人,真是量大能容老公出轨事。不是她量大能容,是她不得不容,为了维系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小家,她只能心甘情愿**情的奴隶。

萧军是不会关心他给萧红造成了多大伤害的,他这会儿最关心的是许粤华怎么办?她已经怀孕了,必须把胎儿打掉。大概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许粤华,萧军很伤感,天天在家中借酒消愁,醉了,还要找萧红的麻烦。

萧红陪着小心,赔着笑脸劝他:“你近来的喝酒是为了报复我的吸烟,这不应该了,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像一片草叶了……”

这话,或许会让我们觉得萧红太贱。

和同时代张爱玲对胡兰成低到尘埃中的爱情相比较,萧红的爱情更卑微,她在尘埃中卑微的连花都开不出来,只能变成一个不起眼的草叶。

事实上,她连草叶都不是。

萧军为他和许粤华的感情困扰着,他对自己的任何一段感情都非常投入,一旦投入到新的感情中,旧情就如同一块破抹布,对他一点**力都没有了。萧红作为他爱情的过去时,目前依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晃得他眼晕,烦了的时候,他会平白无故发脾气,平白无故暴打萧红一顿。

毫无顾忌的暴打,往往使萧红的身上伤痕累累。

那段时间,萧军对萧红经常施行家庭暴力。萧军是练过武术的,用这样的拳头打一个娇弱瘦小的女子,不知他怎么下得去手。每次打完之后,看着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萧红,萧军有一点自责,但是更多的是出完气之后的舒畅感,根本就不把这个嘤嘤低声痛哭的女人放在眼里。

那段时间萧红的弟弟张秀珂从日本回国后正好就住在姐姐家里,萧军打萧红的时候当然是背着小舅子,但是,张秀珂经常能听到姐姐和姐夫吵架。那天,张秀珂就在另外一个房间,萧军不能打萧红,就冲着电灯泡发威,狠狠地把灯泡打碎了。张秀珂发现灯泡坏了,满地都是玻璃碴子,问这是怎么回事,萧军抢着掩饰:“是不小心碰坏的。”那时候的张秀珂根本不知道萧红和萧军之间为了什么总吵来吵去的,他依着姐姐当初在老家时候的性格,以为又是姐姐太强势,所以造成了夫妻之间的不和,心里是埋怨姐姐的。萧红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愿告诉弟弟,她怕弟弟知道了萧军的事,会影响他在弟弟心目中的形象,从此看不起他。

萧红极力为萧军掩盖着,因为还爱着他,所以她依然处处维护他的利益。她的身上脸上总之伤痕累累,身上的伤是可以遮盖的,但是,脸上的伤却遮不住。

她左眼青着一块去出席一个日本作家和上海进步作家的见面会,咖啡室里,早春的暖阳下,萧红那块明显的淤青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更加显眼,出卖了刚刚发生完的家庭暴力。

碍着萧军的面子,男人们不好意思多问,梅志和许广平问萧红:“脸上怎么青了一块?没碰到眼睛吧?”

萧红下意识地用手阻挡着脸上的那块乌青,掩饰说:“没什么,是晚上楼道里灯光暗,不小心碰的。”

明摆着是萧红在为萧军打掩护,作家们都心知肚明,谁都不深究了。萧军听完萧红的谎言,反倒在一边冷笑:别不要脸了,明明就是我打的吗。

就在大家惊骇间,萧红接过萧军的话茬挤出一丝笑:别听他说,他不是故意打的,昨晚他喝醉了,我劝他,他酒劲发作给了我一拳,他喝多了酒总是要发病的。

大家默然无语,女人们看着眼睛里有了一丝泪光的萧红,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萧军得意地笑着,听着萧红善意的谎言,他没有一点羞耻和自责,他就是要这样折磨她,许粤华已经做了人工流产手术,他的心惦记着调养中的许粤华,但是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天天厮守在她身边伺候,心中的火气冲着谁发?只有冲着萧红。

在朋友们的眼里,萧军和萧红的感情已经很坏了,萧红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受气包,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还有意思吗?天天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生活好玩吗?

其时,萧红也在尝试着像离开上海东渡日本那样,再次为了爱情出逃。男人的滥情,伤的是女人,女人的痴情,伤的还是女人自己。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伤害,一次比一次伤得狠了,她决定再离开萧军一段时间,等冷静下来,再看看两个人还有没有继续过下去的必要。

她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也曾痛诉: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作出气筒,为什么要对妻子不忠实!我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萧红再次想出逃,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她已经明白,爱情既已如此,靠一次两次的出逃是挽不回局面的,她是弱者,她的反抗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似乎只有出逃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些年,不管遇到什么难事,萧红都习惯于逃跑,尽管每一次逃跑都把她搞得狼狈不堪,但关键时候,她还是选择逃。勇于出逃的人是勇敢者,一般女人是不敢离家出走的。但是,勇于出逃的人也是懦弱者,只有不敢直面现实的人才选择逃遁。

这一次逃向何方呢?

东京坚决不能再去了,在东京的那半年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噩梦。

哈尔滨也不能去,那里没有她需要的温暖。

她想到了北平,六年前,在北平她曾经度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她很怀念那段时光,那里尚有她的一些朋友,她想到那里去住一段时间。

萧军听说萧红要去北平,沉默了一下,他答应了。他知道自己给萧红造成的伤害有多深,他承认自己在爱情上曾经对她有过不忠诚,当萧红在日本期间,他曾经和许粤华有过一段短时期感情上的纠葛,考虑到从道义上来讲彼此没有结合的可能,为了要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才让萧红从日本回来。这种结束曾经使他和许粤华很痛苦。

他没考虑到萧红比他们更痛苦。

萧红要去北平的时候,萧军已经基本上和许粤华了断了那段恋情,所以这次也和当初萧红去日本时一样,萧军处于情感空档期的时候,萧红走了。

萧红和萧军的关系很微妙,她的每次出逃,都选择萧军即将回归的时候,而一旦萧红狠下心来,萧军就会表现出一丝依依不舍。这一次还是那样,萧红要走的时候,萧军告诉她,过段时间他去北平找她,陪她住一段时间。他其实并不喜欢北平,他第一次到北平的时候,古城没有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他也想认真在那座古城住上一段时间,培养一下自己和那座城市的感情。萧红到北平权当是他的先遣部队,先预热一下,他随后处理一下手头的事情就去陪她。

对这些话,萧红没做任何反应。

萧红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他真的会到北平去陪她吗?她将信将疑。

他们像两个玩爱情游戏的孩子,哭哭笑笑,好好坏坏,局外人看不懂他们的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