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 稹
离思五首(其四)
元 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犹记得那年的别离,总还是会有锥痛刺向心底,总还是习惯性地回忆起你的模样,回忆起与你的快乐时光。曾经站在爱情的最高处,俯瞰过波澜壮阔的大海,心里便不会再被别处的好水所吸引。曾经深深迷醉在巫山云雨的痴梦里,静静聆听你的足音踩踏我的波心。一颗被你填得满满的心,又怎能容得下别处的云雨?
曾经的你走过我的生命,纵使如今你的脚步已远离,可我又怎能把你从我的心底彻底删除。你还记得那朵最美的蝴蝶花吗?那时候,我们栖身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小日子过得有些清苦,可爱情是我们唯一的财富,我们甜蜜着。
你的出现给我心最真的悸动,相知相爱的青春里,你曾经许我一世地老天荒的誓言。纵使年轻的我们系不住最真的爱,纵使此去经年,你依然活在我的生命里。
我从来都不会后悔曾经爱过你,可我也不会后悔曾经束手无策我们的爱。爱情的雨伞绚丽了城市的风景,却遮不住世俗的风雨。那绽放在指尖轻轻跳跃的青春年华,因为有一个你,而炫出那个季节特有的花开。那曾经散落一地的爱情,埋葬了我一个人生不如死的青春。也因为你的离去,而混沌沉沦。如今,我的身边已没有了你。
澎湃着沧海之水涌动着曾经爱的离殇向前流淌,生生不息,在我依然想你念你的心底成为永恒。亦真亦幻的巫山云影,这折射着曾经的伤痛惨淡凝聚,拉伸在我一个人寂寥的苍穹。无论时光流过多少年,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无论我的生命里又是否还有新人,无论今天的我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可我依然知道,在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个,无人能替。“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他,给我们留下这千古名句,也祭奠他曾经的一往情深。他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戴着唐朝第一风流才子的美冠,他是唐朝著名的诗人,他是元稹。
元稹(779~831年),字微之,别字威明,今河南洛阳人。北魏宗室鲜卑族拓拔部后裔,是什翼健十四世孙。元稹少年丧父,全由母亲教授诗文。他天资聪颖,少年才高,15岁以明两经科举及第,21岁任河中府,25岁与著名的诗人白居易同科及第。元稹被授秘书省校书郎,28岁任左拾遗。元和四年任监察御史,第二年因触犯权贵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他的仕途依如他的感情一样一波三折,几经辗转、起用、贬谪,大和三年为尚书左丞,大和五年,逝于武昌节度使任上。
元稹和白居易同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与推崇者,以“元白”并称活跃在中唐诗坛上,他们互酬的排律等也被称为“元和体”,并与白居易结下半生的友情。他推崇杜诗,学杜不能变杜,却演绎成自己的风格。他的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与白居易的《长恨歌》齐名。他的散文和传奇也一枝独秀。
最著名的是他的《莺莺传》(又名《会真记》),谱写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悲剧,是唐代最为著名的传奇,并成为金人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改编为《西厢记》的蓝本。元稹生就一个文学的多面手,他还自编诗集、文集、友人合集。
他的诗歌中最为出色的是艳诗和悼亡诗。他描写男女爱情,一扫旧时遗风,以格高词美别具一格。这一首著名的悼亡诗《离思》,是为他的爱妻韦丛而作。他的才情无与伦比,他的感情或嗔或痴。元稹和后世的小晏一样,仿佛就都是为情而生的情种。他的感情生活让后人唏嘘不已,各种评判褒贬不一。
在《莺莺传》里,21岁的他爱过一个名叫崔莺莺的女子,二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后花园,后因官途才遗弃。一部爱与恨的悲情传奇,成就了元稹,也给他带来铺天盖地的骂名,他和负了痴情女子霍小玉的李益一样,成了负心薄情的替身。
有鲜卑血统的元稹,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是中唐青年才俊。后来他与著名的女诗人薛涛的一场姐弟恋婚外恋,更是引得狼藉名声一片。这场爱恋仅持续四个月,以韦丛离世、元稹中途离场而告终。后来他曾写过一首《寄赠薛涛》里面有这样的诗句:言事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不管他曾经付出的感情有多深,他和薛涛爱得有多深,都是他先负了她。因为这一场爱情不合适宜,它错了时间、错了地点,它难以在世俗的夹缝中求生存。
他的爱情故事,让人心痛又纠结,不知是要同情他还是要憎恨他,却又因为他的痴、他的真被深深地感动着。他的生命只为心爱的女子绽放如花。现在的我隔着历史的长河,用心品读他的诗,品味他曾经的爱。
那年元稹写给爱妻韦丛的《离思》共五首。这一曲,“曾经沧海难为水”是《离思》之四。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年),当时元稹在秘书省校书郎任上,时年24岁。
一个男子最好的花样年华,入仕,做官。校书郎官职虽卑微,可人生的理想已迈开第一步。风华绝代的男子,不仅容貌出众,又以一曲《会真记》名震京华。
韦丛,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年方二十。她本是朝廷三品大员家的千金之姐,却偏偏对元稹情有独钟。韦丛,没有大家小姐的傲慢,贤惠又体贴,生活清苦她却任劳任怨,家务琐碎,却毫无怨言。婚后的日子纵使清贫却又蜜里调油。小夫妻相亲相敬,两情甚笃,她只想和他一梳齐眉老。用真心交付的生活简单又幸福,元稹和她在一起度过了七年的快乐时光。
元稹在另一组悼亡诗《遣悲怀三首》给后世影响最大。
其中第二首描写了他和韦丛婚后的艰苦生活: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品读这一首诗,我却想起三毛和荷西的故事,三毛有一次接稿要写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的稿,她随口说,这个题目真奇怪,鬼知道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荷西却问她到底要不要写。三毛边揉面边让荷西别闹,说她不写是还想替他做饺子。荷西却神经质地绕着三毛的腰,一迭声地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三毛安慰他说,“我们都不死,要你很老,我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扶不动了一起死。”
想元稹和韦丛大概也讨论过谁先死谁后死这类的身后事。可是,命运有时是残酷的,生命如昙花,花期太短,命运之手把元稹的幸福人生反复拨弄。没料想当日我们只是说说玩笑话,今天竟然一语成谶,你真的走了。我一直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没有你的日子里,天地都失去了有的色彩,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不敢去翻动属于你的任何东西,我怕它会勾起我对我们恩爱的岁月的回忆。你给的幸福曾经那样温暖了我的心,如今回忆如刀,刀刀都会切割我想你念你的心。我时常在无人的寂夜里,孤独地躺在属于我们共同的空间,一个人把自己的伤痛抚摸。
你穿过的衣服都施舍出去了,还有你做过的针线活依然完好保存着不忍心打开。因为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你的影子,甚至看到你以前的奴仆,也会想起你,因此对她比平时更多一份怜爱。每一个没有你的白天都会触景生情,触物生情。到了晚上,却梦见自己魂穿到冥界傻傻地去给你烧纸送钱。活着的时候,你跟着我过穷日子,现在你走了,我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安稳、过得好一些。
最末一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成为留传后世的千古名句。
多情如元稹,在韦丛不在的最初,他痛断肝肠,夫妻本是同林栖息的一对比翼鸟,一只鸟飞走了,留下另一只孤孤单单伫立在萧条的枝头,夜色降临的时候,总是听到它一阵阵凄厉的哀鸣。
她自从嫁给他,他给她的就是一份清贫简朴的生活。她是一个贤惠又懂得勤俭持家的女子,总是习惯把他们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一个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却心甘情愿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叠被铺床。每一个寂静的夜晚他读书、她研墨,红袖添香,一片温馨。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校书郎,她嫁他这些年,他的仕途一直没有什么升迁。她出身富贵之家,却从不贪婪,从不势利,不曾说过一句埋怨他的话。其实,她要的不多,她只是想和他过一份最平淡的生活,而他能给予她的总是那么少。
韦丛还那么年轻,她还要和他心爱的男子相约到白头。元稹终于出息了,31岁的他已升任监察御史,生活比以前会宽裕许多,他终于可以不再让她跟着他受穷,幸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然而,她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升职带来的荣耀却丝毫没有让元稹快乐,相反,他反而时常想起他的妻。如若她还活着,两个人的日子比以前好了,她该会是怎样的满足和幸福。想来至性至真的元稹,感觉愧对他的妻,他心底那种无言的伤痛,无人倾诉,所以他才写下这样感人肺腑的诗。
他是风流的才子,生性多情浪漫,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也曾为了城外烂漫的山花流连忘返。可是和她那第一眼的相遇,他便为她心动不已,如若说当年他真是贪图韦家的富贵而抛弃了那深深爱着他的崔莺莺娶了韦丛,可是现在只有他心里知道,是韦丛才可以做他的妻。
古时的婚姻大多都是包办,而他的婚姻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心甘情愿。他是全心全意爱这个女子的,所以他才愿意和他携手走进围城。只是生性风流多情的元稹,有时被外面的景色迷了眼绊住了脚,即便是他和薛涛那样深深地相爱,他不依然没有去动摇婚姻的根基吗?
韦丛活着的时候,他背着她和薛涛相恋了,同居了,他迷醉在婚外的恋情里,不能自拔。可她在他们的家,她依然是执着守侯。当她离去时,他的心是什么滋味呢?曾以为和她相伴人间万家灯火,而她却先他而去。他的悔、他的泪、他的爱、他的痛都融进这千古流传的经典诗句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是他整个的沧海,她是他生命里最浓的色彩,没有人可以代替。无论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知道只有她愿意陪伴他过落魄人生、过穷困生活。爱人,是能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她是他苍茫天空中最美的那朵白云,这一生有了她,别的云朵再美,在他眼里却是黯然无色了。百花争艳,绚烂满园,可是他都无心再去欣赏。
此一句化用了《孟子·尽心》篇里的句子,“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难为言。”这一句流传千年却绿意盎然的诗句,喻义精妙绝伦,意境深远广阔。沧海浩淼波澜壮阔,相比较而言别处的水都是小溪,纵使静水流深却没有沧海之浩大。巫山的云,千变万化,沾染神气,是别样的风景。欣赏过巫山的云过后,便不再留意别处的云,宛若徐霞客的《漫游黄山仙境》“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意境。
如今韦丛在盛年早逝,她的离去带走了他整个的青春,带走了他的爱。“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没有她相伴的人生,纵使他信步花丛,也懒于多看一眼。以后的岁月,他一边潜心研究佛学,一边做学问,余下的日子都会深深思念着你。这一句不是矫情的誓言,却是他情动时一片真情所现。
无论是“半缘修道”还是“半缘君”都是元稹那灰暗的心境所致。他对于爱妻,其情可叹,其心可怜,其诗用笔之妙,无人可比。纵使韦丛离世后,两年后形单影只的元稹又纳妾也好,四年后他又续娶也罢,他对韦丛的爱在那时那地那年那月是至真的。爱着的时候,他习惯了四处风流。爱人却在最深爱的时候离他而去,他的伤他的痛又有谁人能体会。但这句经典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云”,却在历史的长河中依然翻卷着不息的浪花,成为一代又一代有情人坚守爱情的誓言。
多情的元稹,他永远都是至真至性的,他一直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穿越岁月的长河,我仿若看见长衫飘飘的微之正站在奈何桥上,轻吟着这一首千古离歌,喝下一碗孟婆汤在等待生生世世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