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坐出租车,说“到大梁子”,百分之百的驾驶员不清楚在哪里。说新华路知道的又多一点。大梁子就是新华路这一条街,从朝天门上来拉通到较场口,是民国时期上半城和下半城之间最高的界线了。
跟大梁子穿插和比邻的神仙口、杨柳街、人民公园、左荣街、机房街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国民党在这条街有警备司令部,共产党也在这旧址设军分区,谁叫这大梁子的位置好,地势高呢!
我家从1949年到改革开放大迁建之前,都居住大梁子(当时叫新华路490号)。街容市风,历历在目。
五六十年代,大街小巷的房屋,基本上都是遗存民国建筑,少有折腾。老百姓的居家棚屋,可以紧邻军分区,两三层楼的“假洋房”,跟部队营区只是一墙之隔,平平静静,互不干扰,不像现在这样,防范当头,壁垒森严。
重庆是长江四大火炉之一。每年的夏天是最难打发最难过的,然而也是最有欢乐最有记忆的。
半下午,几个小伙伴可以邀邀约约去储奇门长江边游泳,晚饭后就要忙着收拾歇凉睡觉的地头了。
重庆天热,这座城市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被骄阳炙日蒸烤透了的。说透了,不是说一天的蒸烤,而是指连续多日、几日、十几日,有些年是几十日,头一天的暑热一个夜晚根本没有消退,又一个明晃晃、热腾腾的烈日就挂在朝天门上了。蒸烤的透,就是这种“透”。
家家户户的房间基本上黄昏要降温的,不降温是不能入睡的。家具、房门、四壁都是烫手的,你用湿透了的毛巾抹上去,水汽四溢,抹过的湿漉漉的床铺一会儿就干了,这样抹上四五次,只是不再烫手而已,要睡是不行的。
降温没有别的办法。别说空调,那年月,哪家要是有一台电风扇也是不得了的啦。一是没有钱,而是有钱也买不着。
大梁子,是渝中区(当时叫“市中区”和“城头”)的一种典型地势,有街有巷,有坡有坎,别看有的房屋“沉”得很深很低,你以为会凉快一点,才不呢!恰恰因为棚窄阁浅,隔热性差,通风不好,可以说一天到晚都是热气腾腾的。这种住户,夜晚只有街头寻地歇凉。
于是每天黄昏,晚饭前后,你都可以看见,家家户户的孩子一盆盆地端着水,走到大街上、人行道上、街檐下、石坎上、梯道旁,在家家户户约定俗成的“地界”上,洒水,降温。这晒了一天晒烫了的路面,你可以想想要洗多少次“淋浴”才行。然后才是一张张的条凳、一块块的凉板、一把把的凉椅、一领领的凉席、一根根的小椅……攻城略地,次第登场。再后才是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先后出来,聊天喝茶,一夜到亮。
热天夜晚的大梁子,人行道不是人行道,就没有了人行道。所有的行人,都只好走车行道,走大马路。你在大马路上左右看去,全是床椅,全是人!
人行道就是家,自己的家!只敷背心的有之,只着小褂的有之,只穿**的有之,袒胸露乳的也有之……一条街,为邻为里,习以为常,相安无事。
夜里12点,一条街是静不下来的,走来走去,说东说西。大梁子的睡意多是在两三点钟去了。而到四五点钟,尚有一二小声还在嘀咕之时,又有二三老人提着裤子,懵懂未醒地走回家去了。
天色微麻,陆陆续续各家内迁,嘀咕声、骂咧声、搬动声,相与未停。天大亮,你看那大梁子,总还有几架凉板,躺着鼾声正起的汉子。
天当房屋街当床。
当年风景成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