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茶居开门七件事之末,可见茶非日常生存的刚性需求,但毕竟进入了俗语,也就足证喝茶已是深入民间底层的第一休闲消费。
中国是茶叶的原产地,上至帝王将相、文人墨客,下至挑夫走贩、平民百姓,无不以茶为好。所不同的,不过是或于密室,或于广庭,细品牛饮,各有其道。
难得闲暇独处,翻阅好友戴前锋先生穷30年心血拍摄的影像重庆《故城》,并非作为印制出品该书的企业负责人常规质检,而是这一本书,从头到尾都在撩拨我这个地道重庆人的成长记忆。一页一页翻看,也仿佛一年一年的路径搜寻,三四十年岁月堆积下来的往事浮现于上下石梯,隐卓于黄葛树影。我最熟悉的那一片区渐现于书中“渝中区”的章节,鹅岭公园、王家坡、七孔桥、国际村,还有童年时住家的所在地徐家坡,假如没有戴前峰先生的影像指引,这些地名所应对的“原来的样子”或就会如一杯泡残的茶,色浅味淡,在日常的忙碌中被记忆弃之如敝屣。然而残茶亦曾有香冽时,仿佛忘怀,其实并未忘怀,此时一人、一茶、一书,独盏孤灯中书里的影像变得鲜活,脑海里却蜂拥起与茶相关的一段热闹,算来也是差不多40年前了。
往前追溯40年,渝中区那时称市中区,鹅岭正街却还是叫这个名字。有个“利民茶馆”,对于当时才刚刚小学一年级的我来说,是一个和茶关联并不紧密的存在。说到底,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讲,茶味涩苦,并不是心目中能够存念的饮料。之所以能够在童年就对一个茶馆如此熟悉,实在的理由只有一个:爷爷要去。
原本跟着父母远在东北,婆婆去世,我便被送回来陪伴孤身一人的爷爷,所以尽管当时才6岁多,却也心智早熟,存了一个照顾老人的亲情担当。每天放学回家就守着爷爷,当然爷爷可能觉得其实是他守着我。做作业、吃饭,然后上利民茶馆,这就是我的放学三部曲。
我家当时住在市中区上徐家坡18号,一个坡也分上下,当然是山城地名的特色,然而上徐家坡仍然不是这座山的最高处,所以要描述位于鹅岭正街的利民茶馆,印象中还有一条曲折往上行的石板步梯。所有的青石板路,在今日看来是情怀是诗意,可于斯时,却是连昏暗路灯都没有一盏,全靠手电筒照明的一条普通步道。石板步梯约50步,往往人未行至,已闻茶馆喧嚣。这个时候就可以关掉手电筒,借着茶馆大支电灯泡透出的光亮,加紧几步,把自己的整个身心全部投入进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茶,服务员从来是见客就上一个盖碗,沱茶或花茶,价格统一,没有什么点茶这些麻烦。我有时候也有一碗,假如那几天是爷爷刚刚领了退休工资,更有瓜子花生丰富这个夜晚。好在我并不是来喝茶的,可能爷爷也不是,毕竟家里也有茶。利民茶馆的吸引力,大约还是评书连讲,以及随时随地用以佐茶的龙门阵。
那个时候真没啥娱乐,一个茶馆二十多张方桌每天都是满坑满座,我最佩服那几个说书人,没有麦克风,一方惊堂木在面前的条桌上拍来拍去也惊不了谁,但他们似乎也没有怎么声嘶力竭,却也能把每一个字传入我的耳朵。听评书我是专注的,既不喜欢喝茶,也跟那些成年人没啥可说,说书人一张嘴摆出来的封神、三国、水浒、西游,偶尔也有重庆地方掌故,构成我每天茶馆两个多小时唯一的内容。至今我仍然记得每一个说书人的样子,以至于台上一换人,我就能知道今天会听哪部书。反反复复地听得熟了,也就没了对悬念的盼望,年纪挺小就学会随遇而安。评书中脸谱化的仗义,积累成幼时的我心目中英雄当有的形象,直至中年,遇事对人,还多少会左右我的判断。
从7岁到11岁,喝茶听书整整4年,随着爷爷去世才戛然而止。在那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若有所失,毕竟进出茶馆,于我一个几岁的孩子而言,本是一种被动的跟随。但是有一种极为神秘的印象几十年来都无法打破:那个茶馆,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不一样的。要进茶馆得从正街主干道侧下十几步阶梯,也就是说它建筑于大马路下一层的一块平坡地,白天看上去,利民茶馆就是一座普通的砖混平房,顶铺青瓦,蛛丝结梁,中餐和晚餐时还卖些豆花饭,所以它其实是一屋两用的。白天进去,一般是不开灯的,反而显得比晚间昏暗,青白的日光从窗户射进去,那些木头方桌和板凳纹理粗糙得简直凄凉,水泥地板则一下显得坚硬冷冽,假如要在这儿用餐,往往是迅速扒几口饭就令人急于离去。然则到得晚间,茶馆回归茶馆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一个对它是一栋建筑的认识。晚间的利民茶馆,就是一个射出灯光的门洞,以及踏进门洞后,有几个巨大的水泥立柱,里面人头攒动,香烟茶气缭绕,灯光被人影晃悠,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却又知道人人在说,仅评书艺人一个人的话能听清的一个混沌所在。方桌还是那些方桌,板凳还是那些板凳,地板还是那个地板,但与白天不同,它们都柔和了许多,不管有没有被茶水洇湿,都如同有了年份的包浆,在人声的嘈嘈切切中,露出些非生命体欲言又不得不止的动态色彩。以至于后来我读《聊斋》,往往引发对这个茶馆不同的白天和晚上的联想。
或者就是在那些时日,我就隐约觉得茶这个东西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引子,喝茶从来不为喝茶,喝茶是为了有理由制造一种人们喜欢的场景和氛围。后来“茶道”一说流行开来,却为一种士大夫化的饮茶方式所垄断,似乎茶之道就仅仅意味着雅室精器、焚香悟道。然而在我的认知中,这是茶道的一种表现方式,却远远不是全部内涵,因为在茶的国度里,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民间”,正如差不多存于40年前的利民茶馆能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中成为一个片区部分居民的核心“夜场”,当然亦有其道。
转眼40年,足够把一个人从懵懂锤炼成熟,对于茶,当然也从无明到懂得细品。逆境里有茶,是在苦涩转甘的过程中自我修善;顺境里有茶,是在怡情养性时渗入对自己的内省。茶的味道,为某些人不喜,或就在于它意味着自律,对于孩子,它不若果汁酸甜爽口;对于成人 ,它不若醇酒入口则醺。茶味的层次太多,意味也就无穷。现在想来,我其实是在一个还不能够懂茶的年龄就步入了一个由茶聚合的成人世界。对于茶,当然也从无明到懂得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