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韦家院坝(1 / 1)

故城时光 罗小卫 主编 795 字 1个月前

傍晚时分,我走进这条巷子。巷子里的台阶不见了,两边的高楼增加了不少,但比以前清静多了。

我小的时候,傍晚可是巷子里最热闹的时候。这条巷子,在新华日报社旧址旁边,当时名叫韦家院坝。

小巷里弯弯曲曲的,不时有几级十几级台阶。巷内房屋的外墙斑斑驳驳,墙角能看到绿黑相间、湿漉漉的苔藓。记忆中,重庆小巷,大都是这个样子。

临到傍晚,下班的、放学的、挑担的、拉板车的……住在巷子里的,都回家吃晚饭。巷子里,人群川流不息。

那是困难时期,家家吃饭,都在屋内。临街的也是如此。偶尔,能看见一位大姐端着碗,碗里黑乎乎的,坐在门槛上,眼睛无精打采地朝外望。或者一两个小娃娃,捧着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碗,蹿出门外,但很快屋里就传出呵斥声,小娃娃立刻返身折回屋里。

我家那时就住在这条巷里。中午放学后,一般就在附近伙食团吃“罐罐饭”;晚上才回到家里吃晚饭。平时在家吃饭的,只有妈妈、姐姐、我和弟弟。

每次饭桌上,只要有一点油荤,我和弟弟都急不可耐。20世纪60年代初,我和弟弟都很小,我们在饭桌上的活跃,总是遭到姐姐的阻挠。她是要我们让着妈妈,让妈妈多吃一点。姐姐在妈妈面前,不动声色,私下却悄悄地用眼色暗示我们。

有一次,晚饭时,桌上放着一碗难得的回锅肉。那是姐姐单位伙食团凭票供应的。姐姐一口未吃,端回家里。吃饭时,我的筷子大概在肉片上太专注、太频繁?姐姐在桌下踩了我一下。这下踩痛了,我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莫名其妙望着我,问怎么回事。

我把筷子拍在碗上,指着姐姐:“她踩我!我一夹肉,她就踩我!”

妈妈明白了,也放下了筷子。叹一口气,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对姐姐说:“你在干啥嘛?唉,让他们吃,让他们吃。”

后来年景有了好转,饭桌上才慢慢有了变化。

临街的人家,晚饭也逐步由屋内转向屋外了。或者干脆把小饭桌搬到门口。这些人家放在桌上的,是几瓶老山城啤酒,还有油辣子拌的凉菜。红油漫在盘子里,发出诱人的香味。当然也时常看见桌上有一大盘回锅肉。

巷子里,有一块小坝子,居民们称为“水站坝儿”。

家家户户的生活用水,都是用水桶到水站坝儿去挑。可以想象,水站坝儿是巷子里很热闹的地方。各家的水桶,有大有小,为公平起见,水站坝儿设立了“公用桶”,作为收费取水的标准。这样一来,就避免了挑水的居民们中的闲话和纠纷。

水站坝儿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地段上,要开以斗争为主题的群众大会,居民们都端个小板凳,到这里汇聚。有一段时间,家里只有妈妈、我和弟弟。其他人都在外上班,不常回家。妈妈经常被地段上的代表通知,晚上到水站坝儿开会。

后来才知道,妈妈被人“检举”了,并戴上了“帽子”。原因是她和邻居拉家常时,曾说过,1949年以前,孩子他爹在工厂做工,家里有点经济来源。自己省吃俭用,攒了点余钱,放过贷。这不过是在摆龙门阵,说者无意,听者却惊骇不已。在“坦白”或“检举”气氛很浓的当时,妈妈立刻被人检举,并稀里糊涂地成了“漏划地主”。当时,妈妈瞒着我和弟弟,因为我们还小,刚上小学。

妈妈每次出门去开会前,都要给我们洗好脸、洗好脚,然后一遍一遍地嘱咐我要听话,把弟弟带好,早点睡觉。然后“嘭”地关上门,把门反锁上,走了。

过道里“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小。

我和弟弟在家里,借助昏暗的灯光,用手掌在墙上投下各种动物的影子。影子在墙上游来游去,很活跃。那是动物们在一起欢快地打斗、嬉戏。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我和弟弟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每次都是这样。

有一天在学校里和一个同学发生争执。这个同学指着我,说我是“地富反坏”的儿子。并说:“你妈在水站坝遭群众大会斗争!我亲眼看到的!”

我顿时愣了。头脑里,我与弟弟在家里嘻嘻哈哈地玩耍的那些夜晚,与水站坝儿里,群众高呼口号的情形,叠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