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驻心中的老街——太平门行街28号院子琐记(1 / 1)

故城时光 罗小卫 主编 1423 字 1个月前

1953年,四五岁的我随母从鄂迁渝,因为父亲解放前夕在渝读大学,解放后在商业系统工作。从此,我与这个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 、太平门行街

童年记忆中,重庆下半城沿江河街其实顶热闹的。所谓河街,上连下半城,下接长江水,是下半城与长江的中间地带。重庆的开埠源于水运业的振兴,水运的振兴又造就了沿江码头和街市的兴盛,于是河街闹热繁华起来。民国时期,重庆下半城及河街是商业发达、交通便利的黄金地段。

太平门河街东邻望龙门元通寺巷(其实是傍河小街),西至太平门大码头,总长度接近1千米。行政名称:市中区太平门行街,行街分为上行街和下行街两段。

我的家在太平门下行街28号院子,20世纪90年代以后改为16号院子。20世纪50代初的28号院子共有二十来户,是清一色的商业系统职工及家属。后来陆续迁走十几家,又被外来户填充。

行街靠江一侧是极简陋的木房群,倘若站立江边回望,高低参差,绵延不绝的木结构吊脚楼蔚为壮观,尽显川东山城民居特色。

28号院子及隔壁的省轮宿舍则背靠下半城高大的城墙,属砖木土石结构。受山城坡地限制,傍城墙的宿舍,一进院子就是天梯一样的石阶梯,仿佛要考验人们爬坡上坎的耐力。

居住在行街的人到下半城办事统称进城,好像这里是游离于城外的郊区。进城路线:往东经元通寺沿陡峭石坡而上,一条路通望龙门白象街。另一条路继续前行经望龙门缆车桥下沿石梯上行即到。倘若往西,经上行街尽头右转爬上一大坡宽阔平坦的石梯可到达太平门四方街。

二、28号院子及行街故事

进入28号院子,沿着石梯上行10多米,便是面积60平方米的堂屋。左拐上行可上二楼。再往上是一个小晒坝,可俯视长江,远眺南岸。在火炉山城的夜晚,这里是难得的纳凉胜地。临近黄昏,先以水泼洒地面,让暑气蒸发。晚饭后,纳凉者将竹椅、凉板搬来,泡一杯清茶,或卧观苍茫夜空,繁星皓月引起人们的无限遐想;或坐望夜幕下江面上忙碌的船只及南岸稀疏的灯火,不禁吟诵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发思古之幽情,叹时光如流水;或几个人谈天说地、评古论今、神吹乱侃。有几次发小肖辉煌拉手风琴,我拉二胡,另一位从小就迷上唱歌的发小何庆山倾情放歌,优美的旋律在夏夜飘**,三人的合乐引起众人喝彩。唱够了,尽兴了,便闭目而眠,一觉睡到天明。

白天烈日烘烤晒坝时,堂屋是消夏乘凉的好去处。堂屋尽头土墙下是一个防空洞,估计是抗战时为躲避日机轰炸时修挖的吧。由于年代久远,洞口高低不平,洞壁嶙峋凹凸,洞内漆黑潮湿,据说可通往下半城白象街。

每逢酷暑,在堂屋里乘凉者络绎不绝,即使五米开外也感到冷风沁骨。这防空洞远胜于今天的中央空调,享受凉风又不缴纳电费,何乐而不为呢。

1968年夏季的一个黄昏,“哒哒哒”的枪声急促响起,28号院子的人们下意识奔向堂屋,防空洞已经成了大家的掩身地。到晒坝一望,漫天浓烟夹着黑灰从解放碑方向飘往江岸。后来知道,是交电大楼被两派武斗的燃烧弹击中起火,燃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据父辈讲,幸好下半夜突降暴雨,才扼制了大火的蔓延。第二天,我随众多市民涌向上半城解放碑,目睹了大楼被烧后的情景:瓦砾遍地、残柱林立、惨不忍睹!昔日西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交电公司,那个年代颇有气派的交电大楼已经**然无存了。我抑制不住情感的闸门,悲愤、痛惜的泪水夺眶而涌!因为这里是我含冤英年早逝的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呀!

儿时的交友、娱乐均浓缩于28号院子。

“文革”时,正在大巴山当知青的我,每次回渝后,铁杆玩伴肖辉煌时常来我家串门。我聊知青趣事,他侃山城秘闻。互通信息,不亦乐乎。

肖伯母姓王,与我母亲同姓,她们是年龄相仿,身世同感,彼此无话不谈,推心置腹,胜似亲生姐妹。伯母漂亮,讲究,特别健谈。平淡乏味的普通小故事经她润色加工后娓娓道来,顿时增光添彩,引人入胜。全院子都喜欢听肖伯母讲故事。

肖伯父与家父是同事,均在一商局工作,他儒雅英俊,多才多艺,待人谦和。有一次我到肖辉煌家玩耍,肖伯父知道我喜欢美术,悄悄地将他珍藏多年的青年时期创作的十几幅淡彩水墨国画拿出来让我欣赏,每幅16开,小而精致,全是山水画,意境深远,色彩素雅。他对我说,他曾经在南京国立大学艺术系学习绘画,现代美术大师徐悲鸿当过他的老师。哇,相处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肖伯父有这么高超的画艺,竟然深藏不露,亦令人佩服!

遗憾的是,“文革”抄家风袭来,据说肖伯父心爱的绘画作品,连同数十支毛笔、砚台、颜料等统统被红卫兵一卷而空。我正在农村修地球,是后来听说的。

给予他的惩罚是每天扫大街做清洁。俗话说,是金子放在任何地方都会发光。有一次上级安排他书写横幅大字,他竟然一鸣惊人!整条街都知道28号院子出了一位大书法家,上级发现他是可用之人才,遂取消扫街,让他专写墙报和毛主席语录。肖伯伯的毛笔行书隽秀典雅大方,颇有元代书法家赵孟 风格。人们也有机会观摩学习他精湛的书法艺术。他写的语录书法成了28号院子及行街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28号院子附近是一家茶馆兼卖副食的大铺子,临街摆放了好几张大方桌。时而有说书人手持折扇、惊堂木在此讲评书。说者口吐莲花,听者专注入迷,仿佛穿越了时空……那种安逸和享受令我至今回味无穷。好几次因为听评书入了迷忘记买盐打油的正经事,被母亲打屁股哩! 我忘不了太平门小学河边操场留下我与同学们踢足球的欢畅;忘不了河边沙滩留下我与小伙伴骑马马肩、打骑兵仗的疯狂;忘不了行街留下我滚铁环的潇洒;忘不了用青杠棒穿过石墩举重时的憨态;忘不了乘坐望龙门缆车过瘾的惬意;

我更忘不了下浩中学特级语文教师,28号院子的“文秀才”税安华大哥朗诵、讲解唐诗宋词的风采,他的讲解给了我润物细无声的文学启蒙……

我少年时代挑过沙石,拉过板车,捡过烂菜,在生活的苦水里泡大,也在与发小、朋友无忧无虑的玩乐中成长。我庆幸有一位伟大的母亲,父亲蒙难后,她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忍辱负重,自尊自强。她对我说过,一个人生活苦累不可怕,人穷志不穷,只要精神上不垮,没有迈不过的坎。

三、离开行街28号院子

1982年是解放以来洪水涨得最高的年份。院内石梯被淹,堂屋积水也有一人多深。适逢改革开放不久,政府开始重视民生,单位领导率党政工团负责人慰问受灾职工,亲临我家,当即拍板拟将我家住房调宽。第二年我搬离了居住30年的28号院子,迁到了重庆饭店附近的千厮门行街。

离开28号院子以后,曾经旧地重游过几次。昔日大片河滩早已不复存在,宽阔笔直的滨江路经过太平门行街,傍江一侧的吊脚楼已经不见了。狭长的行街冷清荒僻,已无街之形状,更无往日的闹热。

站在现代感强烈的滨江路回望28号院子,儿时记忆中高大的院墙仿佛缩水,变得矮小、斑驳、破旧。啊,院子、河街已衰败、苍老,渐行渐远,即将融入历史……但我依然觉得它熟悉、亲切,令人依依不舍,难以忘怀。

谨以此文敬献给儿时的街坊邻居!祝仙逝者安息、健在者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