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的崽儿(1 / 1)

故城时光 罗小卫 主编 965 字 1个月前

我在凤凰台这条小街住了将近40年。

狭义言之,称得上“故城”的,仅是“九门八码头”范围内的重庆老城。我就是所谓“城头的崽儿”。老城分上下半城,我是“下半城的崽儿”。我的户口一直在南纪门派出所,失业时的工作由南纪门街道办事处分配,所以我又被归纳为“南纪门的崽儿”。

居住之地无典不雅。《诗经·小雅·四月》:“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南纪门地区素来是重庆的蔬果集散地与牲畜屠宰码头,据说也是专吃毛肚鸭肠腰片的重庆火锅发源地,下里巴人多,嫌犯也多,把这里的城门取名南纪门显然有法纪约束之意。

凤凰台就在南纪门。重庆城门又有“九开八闭”之说,其中一个闭门“凤凰门”,就在正对着凤凰台的马家岩城墙下,凤凰台的街名大约就源自于此。李白名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赋予了我住的这条小街某种深深失落的不吉祥的色彩。

1958年初,我父亲就是从这里开始失去23年自由的。他在《四川工人日报》当文艺编辑,以为工会主办的报纸就应该为工人说话。我后来发现他落难前在废稿笺背后写有一首咏李白的诗,第一段是:“儒学何所用,我狂歌笑孔丘,千山万水不够我遨游。不是相信云岭会遇真仙,朝中世上太多假面猴……”

报社宿舍就在凤凰台25号(后来改为9号),那里面两个小院坝一个篮球场住有三四十户人家。我家住在内院两间屋内,那里记录了我们快乐的童年。父亲下狱后,报社把我母亲和她的6个子女从宿舍撵走。所幸我母亲所在的印制一厂收留了我们,职工宿舍就在凤凰台1号,与25号仅隔一个水沟巷。

凤凰台1号院子以其户数多达百余,真可谓重庆城的头号大院。它由三组楼房组合而成。其中雕梁画栋的一组楼房面对滔滔长江,长年被封死的石砌院门上,有斑驳的“清白家风”四字。另一组楼房在凤凰台南街口,院门也是长年封闭。唯在上世纪的“红色饥荒”年代一度被打开,成为“城市人民公社食堂”之一的“上游食堂”的大门。第三组楼房的大门才是整个大院长年开放的院门,它正对着凤凰台街另一侧的法院,紧挨法院是个犯人转运站。后来知道民国时期这里已有法治单位“审判所”,其渊源也许来自南纪门取名之初。

这房屋众多的“清白家风”里住的自非等闲之辈。那是清末民初当过重庆商会会长的实业家和古琴家杨庭五的后嗣。杨家花园原在如今的龙湖花园一带,其子杨少五继承家风家产和琴艺,抗战期间曾在城里凤凰台此处成立“天风琴社”,社员有于右任、冯玉祥和荷兰外交官高罗佩等。1950年土改时房屋被没收,住进印制厂工人80余家,杨家被撵到厚慈街86号三间屋内。1955年3月,杨少五在一个深夜被抓走判刑,家中珍贵文物含20张古琴被博物馆没收。1958年下半年被放回来,全家就住进了凤凰台25号我家腾出来的那两间空屋内,那时工人日报社已迁到成都去了。

凤凰台北街口紧接厚慈街,丁字街口那里是我读高小的厚慈街小学。我初小读的市级干部子弟校巴蜀小学,父亲蒙难,家境大衰,再也缴不起那贵族学校的住读学费,才转学到这所平民小学来。厚慈街小学隔壁是市中区看守所,门牌是厚慈街107号,看守所的外号就叫“107”。“文革”期间,我家幺兄弟和他的美术伙伴们用画笔伪造露天电影院的门票,初为白看电影,后来发展为卖钱,得来的“赃款”全用来买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之类。警察抓捕他后虽然深觉惊讶,还是拘留了他一星期,就关在这 107里。107里的犯人按潜规则从不互通姓名,均以居住地相称,我那幺兄弟在那里面就叫“凤凰台”。

关于现在已拆成停车场的凤凰台1号这个大院,重庆民居建筑摄影家和画家都没遗漏过。戴前锋的《故城》中的蝉声,其间不时响起同样清脆而悠长的小贩叫卖:“冰糕凉快哎冰糕——香蕉冰糕——橘子冰糕——豆沙冰糕……”后来随着时代的脚步而节奏加快,变成了“冰糕凉快!冰糕四分五分的六分!”凤凰台街上一个夏姓同学的老父,络腮长须,虎背熊腰,却挎一小篮叫卖,篮内装的灯草、使君子和醪糟粬子之类,叫卖很干脆:“哎醪糟粬打食粬!”另有一个挎篮走街串巷的干瘦老头儿,唱的是顺口溜:“哎老青果,三分钱来买十颗,哎吃了又清热来又清火……”

悽凉点的声音是街上那个30多岁容貌秀气的女人,她整日在街上精神恍惚地吟唱着:“坦坦白白老老实实我没有病……”我们都叫她“坦白疯子”。她有个粗俗的男人,小孩子们都觉得他俩不般配。最好笑也最具时代特征的是1号大院那个有点耳背的门房老头,常常在晚饭后摇铃到院内各巷道,叮当叮当,总有几个小孩笑嘻嘻跟随着他一起拖声遥遥地喊:“哎~开会罗,七点钟,传达室门口,开群众大会,每家去一个,自带板凳,家家都要到堂啰……”若要把凤凰台特别是1号大院的故事写下去,哈,那是一部长篇小说,书名也许就叫《凤凰台的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