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是一条长街(1 / 1)

故城时光 罗小卫 主编 1739 字 1个月前

磁器口是一条长街,一端连着嘉陵江,一端连着沙童路。过去,为了管理方便,一条街,大半划到了磁器口,小半划到了童家桥。如今,钟家院子这条横街开大了,立了牌坊,游人进正街再右拐到码头,也走不了几步,外地人或本地的年轻人以为这就是磁器口了。其实,无论岁月如何更替,磁器口还是一条长街。

今天的文人避了熙攘走进老磁器口,感叹道:比灰尘还陈旧的地方。迷离寂静中,老街老房子老石板老砖老瓦老墙都成了过去的镜像,眼睛和思绪也嵌了进去。

我呢,家住西南政法大学,离磁器口不远,打小常去。几个中学同学的家就在街上,20世纪70年代,我住过那里,住在生活的时光里。

清晨,各家各户下了门板,沙沙沙的扫地声就传来。这条街的人,没人喊,每天早上在自家当门团团转转地扫,他们有默契,不会去扫别人那块,虽然地界模糊着;或拿水泼了,把青石板冲得湿漉漉的,干了发白发青。去得多了,你以为干净清爽是自然的,也不稀奇。日常生活里,磁器口人只管各自打扫门前雪,没想到将一条长街永远打整得天空样净爽。

左邻右舍差不多,老板房,地是千脚泥,黏性好的土铺的,走久了,冒出来黑色而油亮的疙疙瘩瘩,过一段时间,用铲子几下铲平了,进屋出屋自然顺脚。三合土,瓜米石铺地,那是后来。

除了下大雨,老人、没工作的女人还有娃娃喜欢久坐在街两边的屋檐下,摆龙门阵或者不摆,互相看着或者不看——无事而自在随意地望着,他们叫张丞相望李丞相。这条街是透明的,彼此知根知底,上了门板关上门也晓得别人家有几两银子几碗米,甚至哪个人有几多脾气几根筋。一位老人平静地讲,这条街没有妓女,再苦再穷也没有。为什么,一个人要天天来来回回走这条长街,街檐下无数默默的眼光没人承受得了。很难想象,千年磁器口,繁华水码头,老井、盖碗茶和青石板背后,没有隐藏什么令人缠绵悱恻的烟花秘密和动人的老情人故事。这跟无数大河边小河边的码头实在不同。

街上,弥漫着水烟咕咕咕的香味和酽沱茶盖碗的清脆。水烟,老男人抽,中年男人抽,老妇人抽,有的中年女人也抽。一手持长长的水烟管,一手拈着裹得松紧恰到好处的纸捻一只燃暗火的火媒,烟熄了,随时嘘一声,又续上。烟,就近买的。临街有小铺,门边开一低窗,窗板内开,上放几个小圆簸箕,卖切烟,深黄、金黄、浅黄,用称中药的小秤称,用薄牛皮纸裁成大小不一的方块纸包。也卖草纸,细的裹纸捻,粗的擦屁股。街边也有纸烟摊,简陋为一块长方的木板,外罩玻璃,烟放里边。更简单的无玻璃罩,木板上匀称地钉上几颗小铁钉,再绷上几根黑橡皮筋,固定了纸烟,烟客买走板上一包,摊贩又摸一包插上。还有的,胸口挂着烟板沿街游走,到茶馆饭馆和码头叫卖。沿街的小摊零零星星,有针头线脑,手帕毛巾贝壳油,纸画——水浒人物忠臣大将,等等。草药摊也卖大黑膏药,兼扎针灸,刮痧。杂货铺除了锄头镰刀麻绳扁担,还卖打船需得着的桐油、麻线和四棱的船钉。这些,买卖的无一不是普通的小日子。

磁器口的声音是不同的。最强烈的是“嘿着嘿着”往前冲的呼啸声,那往往是6人或8人大抬木料当街疾过,人们赶紧闪开——带风的脚步要人让开的。“叮当叮当”是敲麻糖的声音,我的几个同学给我讲过,听见“叮当叮当”的声音流下了几回梦口水,甜得很呢。敲麻糖的人好,娃儿围看久了,有时也一个人敲一点小渣渣,边给边说:“没得了哟,没得了哟。”剃头匠招呼生意的声音怪得不一般,好像乌鸦隐身铁夹夹里,剃头匠边走边打夹夹——沙哑十足的刮刮刮。调皮和不调皮的娃儿追着剃头匠喊:“剃头匠,刮刮匠,不刮勾子刮哪样。”剃头匠听多了,不回不应,只是一群乌鸦呱呱呱的回答。

磁器口人会手艺,是彼此传染的。比如划黄鳝,一个人在街边划,大家围看了,立马学会。把家里的长条凳拉出来,人骑一端,另一端冲一个小洞,钉黄鳝的头。刀用剃刀,刀片锋利,韧性合手,切下去拉起来哧溜溜麻利。剃头,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会。推子不贵,有那么几把,街坊邻居借着用。刮白沙(光头)还是需要老师傅,那是细活,两寸宽的皮条上匀净地**刀,刀刃恰到好处,不卷不曲,头上小旮旯地方也处理得随心所欲。刮白沙也是享受,放缓了时间慢慢刮,有一搭无一搭闲摆些龙门阵,彼此太熟悉不过——正如手熟悉头,头熟悉手。发型也传染。冬天,老师傅把剃头的人下面剃得发白,上面留得老长,一街的徒弟也如此比照——结果发型呢,满街皆是生动的“马桶盖”。对彼此的技艺,他们不说“大哥不说二哥,两人差不多”这样的话,他们说得干脆有力:“两爷子比卵,差不多!”

还有补铁锅和锑锅换底的本事,会的人也多。磁器口有个唐矮子,补锅在沙坪坝一带大名鼎鼎,嘴是大嘴,能吹!号称除了天漏了不能补,天下再烂的锅也能补。磁器口的人看得多了,也偷学了几招。铁锅有了砂眼,特钢厂找来小钢舀或小精砂罐,里面放上铁锅碎片,架在灶上大火猛烧,关键是碳,一般的无烟煤不行,要炼铁的钢碳火力才旺,出铁水的关口还必鼓起嘴不泄气对上吹火棒一阵快吹,然后将火红的铁水倒在手上——不,其实是倒在戴的帆布手套上,猛一下摁在砂眼上,再用裹紧的布卷来回速搓,接着用木槌敲打,打磨平顺。

还有音乐,只互相传染些简单的吧。笛子、二胡、板胡和口琴里面,口琴不贵(单音的两三块,重音的六七块),又是最容易学的,中小学生上学放在书包里或插在裤兜里。口琴,不管有无音乐细胞,只要有嘴,对准了上下两格发气就行,舌头胡噜来胡噜去,反正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出来。一段时间,学口琴的人多,早晚时分,长街上悠悠扬扬流动着口琴的声音,如果偶尔有笛子、二胡声,往往一下子就超拔出来,那已经不是有曲有调的旋律,而是老街的呼吸和心的述说。在月夜,磁器口的打鱼队到江里下网捕鱼,三三两两的小渔船头亮着马灯,仿佛一颗颗神秘而晶莹的眼睛哼着若有若无的散曲。品得散曲,心生自由。

解放后,磁器口的大场面消失了。商船如云、客货熙攘景象随着马路的延伸而变迁;大名如吴宓一样的文人已踅出茶馆各自走向那个叫工作的地方;盐帮、桐油帮、船帮等等吃码头饭、吃讲茶的人散若鸟兽,码头那里只空留下一个叫罗家茶馆的地方。

不过,对于当年的我们来说,磁器口码头永远令人兴奋。

冬天,我们可以从烈士墓旁的西政一路小跑到磁器口。枯水季节,码头一下子扩展延伸到小半个河道上,沙滩和鹅卵石上,上游合川来的白萝卜、红萝卜和圆白菜高低成堆,浓雾卷来,犹如诸葛亮摆下的八阵图。白萝卜,我们还是买歌乐山的酒罐萝卜,化渣,淡甜。圆白菜爱买合川的,个大,八九斤,十多斤,霜雪打过,里面紧紧裹着时间的露水,清冽干净,可以不洗,撕下大片的叶子和白萝卜片、粉条一锅煮了,再撒几颗油渣下去,吃起来呼呼呼的——这种汤菜只有放猪油特别是撒一小撮油渣下去才是本香本味。倘若,身没冒过汗,汗没结成盐,你永远尝不到生活的原味。

夏天还有一个名字叫丰富精彩,或者干脆叫激动万分吧。在九尺岗一带,你可以随拉纤的人躬紧了腰喊起嘉陵江号子,那号子是旋律的力量和重量。有人调皮,故意帮倒忙,使劲喊着号子推某个纤夫的屁股,纤夫绷紧了岂敢气泄半口,劲松半分,也只有强忍着这屁股推。过了滩,才回头要打,那娃儿早已逃之夭夭。

闲下来兴致好的时候,合川来的船工会搭我们的腔,和我们对几句号子。他们在船,我们在岸。我们唱问:“船老板,你们从哪里来哟?”他们唱答:“合川。”我们唱:“船上拉点啥子哟?”他们答:“白菜!”我们唱:“你们今天吃点啥子哟?”他们答:“咸菜。”我们问:“你们船上还有哪个哟?”他们答:“婆娘!”我们唱:“那婆娘乖不乖哟?”他们答:“丑乖”……

上上下下的船来船往,激起了大浪小浪,磁器口的娃儿喜欢大浪。大浪一来,一群群娃儿扑出去斗浪,起起伏伏,一冲一冲,且用“狗刨骚”——如公狗攻击母狗动作简劲而**。水性好的人爱将自己抛出去,只要说抛出去,就知道是真正游长江嘉陵江的娃儿,往上游游几把再放滩。乘着快速激**的水流,那双手潇洒挥出去,一下一下啪啪拍在水上,我们叫“大把”。有的娃儿悄悄傍着上合川的大船船舷,偷一段油(节省体力的意思),再放下来。

1972年夏天,我们初中毕业了。我们哥几个,来到磁器口码头,对着浊黄而奔涌的嘉陵江讲述我们的理想。我们把脚伸进水里,扑打着。记得,人生第一次吃火锅在磁器口小街我哥哥初中同学家里,那时,只有几颗蒜苗几棵葱;我们几个人第一次傻傻的、仪式般的说理想也在磁器口。可是人一长大,再也羞于说出内心深处的什么,儿时的理想和梦想,包括我们那时的青春语言都成了不见青藤和浆果的废墟。为什么,我的长街磁器口,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