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重庆,总会自然而然地选择住洲际酒店。与其说这是一种习惯,还不如说只是因为它离解放碑近。
虽然与父母住在枇杷山后街,但我也可以说是在解放碑碑底下长大的。在重庆29中,我从初中读到了高中毕业,晃晃悠悠地度过了人生最为生涩懵懂的五年。
去年终于和29中初中班上的同学联络上了,也在微信建了群。30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们,在群里连续聊了几天几夜。虚拟的世界不断响起的吱吱提示音,让人仿佛置身于少年时校园和课堂的嘈杂……
重庆29中很奇妙地置身于重庆市的市中心, 与重庆当年的标志建筑解放碑咫尺之遥。想起来我们这个年级应该是人数最多的一届了吧, 有20多个班。印象中每当广播体操音乐响起时,到处都是人,大家一起齐刷刷地举胳膊抬腿。
他们基本上都是解放碑的孩子。在群里聊天,他们时不时提到:你们江家巷……你们白象街、棉花街……你们那个时候住在哪里哪里……词语间都是回忆。
我一直烦恼于自己的脸盲症,对于长相的记忆模糊,几乎是先天的。但那一个个时不时蹦出来的地名,却在不断激活着我的记忆。
每一个地名, 几乎就是一个场景: 一条条街道、小巷,或弯,或直,坡坡坎坎的阶梯,高高低低的房子,进进出出的人影。
每一个地名总能形成一幅画面:一群少年游**在解放碑的影子底下,雨晴不定,有时阳光灿烂,有时水花四溅,记忆总成碎片。
但总有记忆是完整的: 一个放学早的午后,那个叫周伟的同学,把几乎所有的男生,连威胁带利诱地轰到长江边,逼着大家跳下河去学游泳。应该有好些同学是从那次开始学会游泳的吧。
记忆总有模糊时: 比如我就不记得我是如何溜走逃掉的。于是到现在我还是不会游泳。
一个个地名,总是在复活着一个个同学形象记忆: 江家巷的许伟,戴家巷的周伟、邓百舸、王欣,来龙巷的毛宁,沧白路的李常伟,九尺坎的王静、丁爱渝……少年男女, 如花朵一般, 开放在解放碑周遭的旮旮角角。
住在洲际酒店,出门左拐,解放碑还在。现在的它只是矮矮地立在大厦森林之间,像一个坐标,钉在那里,孤独而倔强,仿佛那是个能穿越到过去的接口, 不舍昼夜地等待着。
洲际酒店往右拐就是大都会,一度是重庆最时髦、最现代的商业中心,李嘉诚传奇在重庆的投影。年轻的一代他们会知道吗, 这里曾经有一个名字叫大阳沟。
如果把解放碑比作心脏, 那些街街巷巷如同神经和血管,蜿蜒盘绕着它,而大阳沟几乎可以说就是它的动脉。它是物质匮乏年代的天堂,粗壮、斑驳的柱子顶着的穹顶下,堆积着各色蔬菜、水果和鱼肉,人声鼎沸,人影蹿动。因为有了大阳沟的印象, 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就不至于那么黯淡和凄凉了。
那些出没于其中,靠着卖菜卖肉、划鳝鱼、拣垃圾、搬货卸货过日子的贩夫走卒们,大都生活在大阳沟四周延伸开来的穷街陋巷里。我的靠拉板车谋生的爷爷就住在名叫下小校场的巷巷里。
小时候我总是愿意去爷爷家长住。那是间木板搭出来的两层木屋,所谓天花板是**的灰色瓦片,木地板吐露着大大的缝,飘逸出楼下人家的油烟菜香和只言片语。至于拉屎撒尿, 只能用楼梯角落藏着的尿罐。
关于大阳沟, 我记忆中的色彩是青色的,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黑黝黝的木板房之间,飘**着生火起灶的炊烟;而记忆中的声音,则是每天早上,有人吆喝着:“倒尿罐了——”从收集家家户户拎出来的隔夜的屎尿, 引出开始一天的大声的洗脸刷牙, 夫妻间的吵架对骂和总是避免不了的挨打的小娃儿的哭叫。
而我总是愿意住到大阳沟,大人们得连骗带哄地才能把我送回到父母那里。每次离开,我总有一种生离死别的忧伤。不是我觉悟高,而只是更愿意得到被爷爷宠爱的自由。谁让我是他的长房长孙呢?
爷爷在多喝了点酒的时候,总是讲起婴儿时的我,说我动不动就彻夜啼哭不止,为了不影响四方邻居的睡觉,他只好深夜抱我上街转圈。他说只要把我一抱到解放碑,我立马就不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深夜的解放碑混迹和穿越:同学少年时,在纵谈人生的酒醉之后,在碑下面寻找烟头以解烟抽完后的急需;远游他乡归来时, 在夜市小摊的胡吃海塞, 一解馋意;拍《好奇害死猫》时,我宁肯放弃希尔顿的套间,也要住在赛格尔,只是为了随时投身于解放碑夏夜的喧哗与**。
2014年, 回重庆过年, 从机场出来,就想吃火锅,遍寻不着,只有老实验剧场旁边、青年路的临江门洞子老火锅开着。饱暖之后,沿街而下,一拐弯就看到了解放碑。
这一夜冷风嗖嗖,细雨沥沥,有重庆冬天特有的潮冷; 在高楼大厦奢华名店环伺下,解放碑光影豪华璀璨, 四周空无一人。
在除夕前的这个夜晚,我突然想知道,那个被抱在爷爷怀里的婴儿,停止哭泣的他, 在深夜里看到的解放碑会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