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奥巴马政府并未公开喊话,但福特还是可以隐晦地向示威者表示支持。示威初起之时,美国大使馆便派出官员同反对派的领导人举行了几次会面。会面很是低调,却也造成了一定反响。大使馆的官方“脸书”[7]页面上贴出的字句同样谨慎小心,但是对于反对派的鼓励意思仍然非常明显。当然,真正让巴沙尔政权感到恼火的事情发生在哈马。福特亲自现身那里,并阻止了一场杀戮事件。借此,叙利亚当局做出判断,华盛顿已经站在了抗议者一边。

哈马位于叙利亚西北部,城中聚集了大批抗议人群。几个星期以来,当地的冲突与死亡事件一直持续不断。2011年7月3日,巴沙尔解除了当地行政长官的职务,并派遣军队进入郊区,包围了整个城市。高压之下,局势稍显安定。不过,3天之内,哈马市中心已经完全被抗议人群占据。至于城市近郊,巴沙尔的安全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一开始,福特只是远远观望。大使派出助手,前往哈马打探动静。助手是一名26岁的女性,她的这趟旅程非常顺利。路途中,助手仔细记录了她的所闻所见,抗议者的心声与目的也在她的镜头下得到了还原。回程之后,助手写下了一份报告,报告图文并茂、非常生动:哈马市中心,成千上万的人聚在一起,叙利亚媒体报道中的种种混乱现象,比如抢劫、斗殴、破坏公物、绑架、杀戮等全都了无踪迹—那一天,抗议者表现得很是文明守法。这份报告,很快就被大使传回了国内,呈给了华盛顿当局。

“抗议者只是在放飞和平鸽和投掷鲜花。”福特说,“看起来,他们的行动很是克制。”

与此同时,城外的叙利亚政府还是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情报显示,阿萨德有意派遣部队进入哈马,驱散示威人群。这一点,在叙利亚其他城市早有先例。对于欧美诸国的反应,巴沙尔显得很是不以为然。福特仔细观察了局势,从而生出了一个想法:假若美国大使身在哈马城中,巴沙尔还会不会冒着风险继续打压示威人群?

一国大使不经申请擅自进入所在国的“叛乱”中心,这种举动,定然不受主人欢迎。对此,福特很清楚。因此,他的这趟哈马之旅必须要低调一些。到了哈马,他不会出席任何活动,也不会发表任何演讲。但是,身为美国政府的全权代表,福特即便只是作壁上观,也会引发热烈的关注。而且,关注的目光,可能不仅仅来自哈马一地。

“我只是去观察局势的。”事后,福特解释道,“当时的我,只是个人身份。否则的话,我的举动将会失去公信力。”

7月7日清晨,福特登上一辆SUV,带着3个随从直奔大马士革北部而去。同行的人还包括他的好友、法国驻叙利亚大使埃里克·谢瓦利耶(Eric Chevallier)。这次出行,福特并未通知叙利亚政府,同时,他也没有向上级做出预先汇报。福特一行穿过首都附近的棕色石山,进入了叙利亚的西北地区。此地,也是这个国家的腹地。这里到处是农田,四周还留有许多千年古城的遗迹。他们的目的地当然就是哈马。福特清楚,自己必定会陷入冲突与对抗。当然,冲突何时到来,对抗又会怎样发生,没人能够预测得出。甚至,他们能不能顺利抵达目的地,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密布着许多检查岗哨。距离哈马越近,检查也越是仔细。每次进入岗哨,警察都会投来询问的目光。未经大马士革政府批准,两位外国大使为什么要通过他们把守的地区?对此,警察们当然很是好奇。即便是巴沙尔的人一路大开绿灯,福特仍然不敢保证,两名西方国家的外交使节不请自来,示威人群会有何反应。毕竟,叙利亚人对于西方也是多有疑虑。甚至,他们可能对西方各国当局抱有敌意。

一路上,警察们见到福特等人的时候虽然有些惊讶,却并未加以阻拦。几个小时后,福特的SUV进入了哈马市中心。抗议的人群从大使的座驾旁边徐徐走过。他们的目的地指向了市中心的阿希广场(Assi Square)。哈马街头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抗议者个个表情兴奋,仿佛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钟楼之上,悬着一条紫色横幅,上书“自由叙利亚万岁,打倒巴沙尔·阿萨德!”巴沙尔派出的部队与警察仍然留守在郊区。在城市中心,福特没有发现任何警力,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身影。

按照计划,两位大使将入住当地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也是他们此次行动的落脚点。接着,福特与谢瓦利耶来到一家医院。这里的许多伤者,都是和警察发生冲突而受伤的抗议者。医院里,大使们和伤员聊了聊天。随后,他们接连会见了好几个反对派领袖。会面的时候,没有记者在场。不过,福特仍然出言谨慎,努力不让对方抱有过高期望。美国大使反复叮嘱他们:克制非常重要,千万不要诉诸暴力以解决问题。

“如果你们做出任何暴力行为,那么美国人可帮不了你们。”福特表示。利比亚的先例可以证明,西方势力虽然有干涉当地政局的行为,不过,美国却不会派兵介入。假若叙利亚反对派有意挑起内战,他们也不要指望美军能够参与战争。福特表示:“有了伊拉克的前车之鉴,美国政府万万不会出兵干预叙利亚政局,绝对不可能。”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五,抗议活动在这天达到**。福特和谢瓦利耶乘车出行的时候,发现中央广场上人群出奇密集—根据事后统计,那里的示威者数量起码达到了10万,甚至可能更多。大家情绪虽然激昂,表现却还算井然有序。大使们的车辆顺着人流,缓缓前进。这时,有人认出了SUV上的外交牌照。于是,原本有序的环境变得喧嚣起来。前一个晚上,叙利亚的电视台已经放出消息:一个“美国代表团”刚刚驾临叙利亚的第四大城市。

“美国大使来了!美国大使来哈马了!”示威人群中,一个声音叫了起来。

不多时,福特的座驾左右就聚满了人。大家欢呼雀跃、拥挤上前。汽车自然是寸步难移。围观者投来的玫瑰与百合花束,几乎完全阻挡了司机的视线。为此,他不得不停止前进,随后摇动雨刮将人们的好意轻轻拂去。突然,不知有谁发出一声高喊。喊声很快得到大家响应,渐渐变成了集体的呼号:“人民希望推翻这个政权!”

这一幕,被人用手机记录了下来。人人都在欢呼雀跃,有人爬上树干、摇晃树枝,有人伸出双手,只想摸一摸福特的座驾。美国大使戴着一副大墨镜,端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的眼光直视前方,丝毫不敢往周围窥视。这一次,他本想当个看客,谁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新闻主角。于是,福特立即命令司机,马上离开这个城市,越快越好。不过,几个小时之内,相关视频就传遍了整个世界。自然,叙利亚首都的人们也得知了福特的行踪。可想而知,巴沙尔愤怒至极。既然福特想要干涉内政,那么总统一定会展开报复。

“美国大使未经我方同意擅自前往哈马,充分说明美国政府参与到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之中。”叙利亚政府外交部表示。

大马士革方面气得“七窍生烟”,哈马的人们自然喜不自胜。如今的哈马,俨然是叙利亚境内第一座“自由”之城。纵观全国,唯有哈马一地摆脱了巴沙尔政府的控制—尽管可能只是暂时摆脱。城中,刚刚成立的“人民委员会”临时组织了一支骑着摩托的“官方护卫队”。福特等人正是在“护卫队”的簇拥之下,才得以挣脱人群,驶上返回大马士革的高速路。大使走后,人群继续狂欢,直至深夜。郊区的安全部队则一直按兵不动。至少在这一天,巴沙尔不敢越雷池一步。

3天过后,福特和海军陆战队队员并肩而立,紧紧盯着使馆的楼顶。他们不知道,踩踏之下的屋檐还能支持多久。显然,这应该是一起报复,报复的目标之一可能就是大使本人。福特觉得,今天上门的这些示威者,很可能和那些出击全国各地、殴打示威群众的人系出同门—他们都是阿拉维派,也是总统的铁杆支持者。现在,他们还在打砸东西。他们甚至扯下了美国国旗,并放火焚毁。旗杆上,一面叙利亚国旗已经取而代之。据传,法国使馆还发生了枪击事件。在那边,有人抄起攻城锤砸开了车库,随后又砸烂了大使的汽车。入侵者甚至还和大使馆工作人员起了冲突,3名工作人员因此受伤。之后,法国方面派出警卫,才最终把“来客”驱赶出去。

在华盛顿,国务院中东分部正在举行电话会议。当时,各位高官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巴沙尔下野,叙利亚政府里有谁可以立即接班?对于大使馆袭击事件,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Hilary Clinton)相当气愤。她迫不及待地召开了记者招待会,谴责袭击行径的同时,也把巴沙尔批评了一番。会上,希拉里脱稿发表了演讲,言辞异常犀利。而且,国务卿还顺带提到了叙利亚总统的前途问题。

“阿萨德总统并非不可取代,我们也不打算支持他继续掌权。”希拉里表示。她吐出的每个音节都传递出一种冷酷的决心:“在我们看来,他已经失去了执政合法性。”美国官员公开质疑叙利亚领导人的领导地位,这尚属首次。

不知什么原因,大马士革使馆区的混乱局势开始慢慢平息。暴民冲进美国使馆的时候,警察们只是在一旁悠闲观望。突然,他们忙碌起来,开始履行本职工作。几声枪响过后,示威者被逐出了使馆区。不过,没人因此被捕。福特等人站上了顶楼岗哨观望形势,发现喧闹的声浪正在减弱。最终,整个社区又安静了下来。

人群散去之后,大使馆工作人员鼓起勇气来到馆舍之外。经过盘点,他们大致清算出了损失。晨间暴乱的遗迹,在使馆内外四处可见:碎玻璃、涂鸦、石头,还有腐烂的水果。整个正门通道,基本都遭到砸毁。前门上印着“美国大使馆”字样的铜牌上的金属字母,也被抠了下来。当然,更严重的损害肉眼是看不见的。叙利亚政府纵容示威者包围美国大使馆,甚至闯进使馆区,大肆破坏,这实质上是对美领土主权的严重侵犯。

那么,美方又该作何回应呢?白宫方面首先对这一事件进行了谴责,但总统奥巴马还没有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巴沙尔·阿萨德必须下台”,他的幕僚们都把这句话戏称为“富有魔力的咒语”。现在,美国政府内部又开始热烈讨论这样两个问题:一是美国政府是否要向全世界宣布巴沙尔卷铺盖走人的时间到了;二是如果要这样做,何时宣布才是最佳时机。多方面的压力会一一袭来,国会、巴沙尔的政敌、大众舆论,还有法国这样的盟友等,大家都会逼迫美国政府做出强硬的回应。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巴沙尔政权岌岌可危。他们甚至认为,巴沙尔的统治可能比穆巴拉克还要不堪一击。要知道,埃及总统失去权势,不过只花了1个月的时间。每天的新闻节目里都充斥着巴沙尔面临的各种麻烦,从叙利亚军队高官纷纷叛变到叙利亚外汇储备迅速缩水。叙利亚问题专家弗雷德里克·霍夫后来说过: “华盛顿当局当时坚定地相信,巴沙尔已经时日不多了。而且,这一时间恐怕相当短暂。”

不过,万一巴沙尔赖在台上不下来,美国该如何反应?他们是否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人们普遍认为,巴沙尔很快就会下台,然而霍夫赞同少数人的观点,他担心巴沙尔绝不会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快就下台。如果这位叙利亚总统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办法,那么美国人就会沦为世人的笑柄。

“总统不会在台面上要求巴沙尔下台,因为一旦他这么说了,我们就必须确保其成为事实。”霍夫事后表示。

但奥巴马确实在不久之后提出了要巴沙尔辞去总统职务的要求,时间是2011年8月18日,即暴民攻击美国大使馆事件5个星期之后,这也是叙利亚当局和示威者发生第一次冲突5个月之后。这个要求是在美国联合法、德、英三国共同发表的一个声明中提出来的。

“我方一直强调,巴沙尔总统要么启动民主转型,要么就请下野。”奥巴马表示,“他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总统一职。为了叙利亚人民的利益,巴沙尔总统也该退居二线了。”白宫官员认为,总统的声明吊起了一些人的胃口,尽管美国政府并未承诺什么。但是,他们已经认为美方一定会对叙利亚事务做出干预。

2011年,中东多国的政治局势陷入风雨飘摇之中,美国政府的国际角色,也由此多了一重。按照本杰明·罗德斯(Benjamin Rhodes)的说法,华盛顿当局负有“裁决中东各国政府合法性的义务”。罗德斯曾在白宫任职,专门负责撰写演讲文稿,如今,他已经升任奥巴马的国家安全顾问。罗德斯口中的“义务”,白宫似乎还不大适应。不过,就叙利亚问题而言,奥巴马很不赞同巴沙尔的所作所为。根据罗德斯的描述,美国总统“看不惯叙利亚当局已经很久了”。如今,奥巴马觉得自己有义务代表美国出面,向巴沙尔提出反对意见。不过,罗德斯也表示,当时白宫“并无解决叙利亚问题的方案。美方根本不想介入其中,也不曾考虑如何把巴沙尔逼下台”。

那个时候,这些“事务”似乎并不那么急切。“当时,每个人都觉得,接下来事情将会自然而然地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一名官员表示,“巴沙尔自然而然就会倒台。整个过程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不过,叙利亚总统并不打算辞职,而且,他还有王牌可以打。叙利亚当局也许无力压制“叛乱”,但却可以让“叛乱”的性质发生改变。2011年夏天,他的行动开始了。当时,哈马的混乱程度已经达到顶点。巴沙尔的讲话之中,也出现了一股新的调子。此前,总统只是把游行示威指为“滥施破坏”,抗议者是“罪犯”,如今,他表示自己要和这些“塔克费尔分子”—也就是宗教极端分子—斗争到底。

“时机一到,黑暗角落里的腐朽思想就会死灰复燃。”一次面向全国的电视讲话当中,巴沙尔总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语,“他们打着宗教的旗帜施行杀戮,以改革的名义进行破坏,为了他们所谓的‘自由’,四处制造无政府状态和混乱。”

总统认为,哈马和达拉两地的抗议人群都是宗教极端分子。这番指控,似乎并不符合事实。实际上,抗议者来自各个族群,逊尼派、什叶派、基督徒和库尔德人都参与其中。总统的一些阿拉维教胞,也加入了抗议的行列。不过,巴沙尔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声称,叙利亚政府即将和宗教极端分子陷入生死之战,对方企图挑起宗派矛盾,想让整个国家倒退,进入中世纪的状态。

抗议浪潮当中,宗教极端分子似乎没有露面。总统的说辞,好像因此失去了立论之基。谁曾想到,几个月之后,在两股势力(一股存在于叙利亚国内,一股则来自叙利亚之外)的努力之下,“塔克费尔分子”竟真的开始在冲突当中大显身手。叙利亚的国内危机,将会演化为一场国际灾难。

[1] 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2011年从突尼斯开始爆发、几乎席卷了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民众要求变革的浪潮,西方媒体称之为“阿拉伯之春”。

[2] 关塔那摩(Guantánamo)监狱:关塔那摩监狱是美军2002年1月在古巴关塔那摩基地建立的一座监狱。该监狱最初只是临时关押囚犯,但美国军方逐渐将这个临时关押囚犯的场所改建成了一个长期使用的监狱。阿富汗战争后,美国将大批“基地”组织和塔利班成员关押于此。美方认为他们是“非法战斗人员”,不是战俘,因此不享有《日内瓦公约》所规定的任何权利。

[3] 因沙安拉(inshallah):意为“如果安拉意欲”,穆斯林的口头用语。

[4] 阿拉维派(Alawites):伊斯兰教教派之一。

[5] 《海滩》(Baywatch):美国电视剧,以海滩救生员生活为主题。

[6] 柏柏尔人(barbare):北非的一个部族,此处有“野蛮人”之意。

[7] 脸书(facebook): 又译“脸谱网”,美国一个访问量排名前三的社交服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