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自己身价上涨,扎卡维似乎有些得意。他特地录制视频,上传到了宗教极端分子聚集的网站。视频中,他用上了自己的最新绰号—“屠场主人”。扎卡维的声音也显得自信而亢奋。他大谈特谈历史上那些英雄豪杰。穆萨·伊本·努萨伊尔(Musa Ibn Nusayr),一位参与征服西班牙的名将的名字,被扎卡维反复提及。话语间,扎卡维仿佛在暗示,有朝一日,他的名声将和他口中的这些历史人物一样显赫。接着,扎卡维**饱满地向伊拉克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宗教信众发出邀请。他希望他们能来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共谋大计。
“这是我的呼吁,出自真心的呼吁。巴格达与安巴尔的雄狮,迪亚拉与萨迈拉的英杰,摩苏尔与北方的猛虎,请大家协力同心,准备战斗。”扎卡维表示。
他所谓的“战斗”暗指何事,他那些听众都清楚万分。伯格惨死之后,扎卡维继续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血腥斩首事件向伊拉克政府发出挑衅。陆陆续续,“约旦人”的手下已经斩下过十几名人质的头,其中的大部分都有录像存证。受害者中包括一名保加利亚籍司机、一名来自韩国的翻译,以及一名埃及雇佣兵。而后,又有几位美国、英国、日本、奥地利与意大利公民先后遭遇身首异处的下场。几名黎巴嫩人质交付赎金之后,侥幸逃生。不过,他们讲述的扎卡维一伙犯下的种种暴行,实在叫人坐立不安—几名外国工人无法偿付赎金,因此被暴徒用电钻慢慢折磨致死;扎卡维的手下行刑的时候,往往会让其他俘虏陪同观看;暴徒会将俘虏倒吊悬挂,之后钳掉他们的舌头。那些响应扎卡维号召前来投奔的年轻极端分子,往往会被“约旦人”当作执行自杀式任务的炮灰。有时候,他们拼出性命所摧毁的东西,不过是另几条倒霉的无辜生命而已。若论战略价值,几乎等于零。
扎卡维招募自杀“人弹”的举动,本就触犯了宗教禁忌。《古兰经》明文规定伊斯兰教信徒不应轻生。当然,凡事皆有例外。一些宗教学者指出,战场上不屈的斗士结束自己的生命,倒也不能看作违背教义。几十年来,无数的宗教极端分子为了一个问题争辩不休—到底什么人才叫斗士?对于伊斯兰法律体系,扎卡维的理解相当片面。经他阐释过的“教法”,已是极尽疯魔之能事。扎卡维还特地聘请了一批“教法”专家,专职大量批发“斗士”的头衔。任何为他效命的人,都可能通过“斗士”认证。由此而来的结果,是一波自杀式炸弹袭击的高峰。根据学者的统计,这种情况在“圣战”的历史上可谓前所未见。
扎卡维本人也对这种现象有过论述。他觉得,自杀式炸弹袭击乃是他们“武器库中最为致命的一件武器”。他的这件“武器”,可以“在敌人的肌体上划出最深的伤痕”。接着,“约旦人”还无不嘲讽地写道:“自杀式袭击省时省力,执行起来非常简单,而且成本也最为低廉。”那么,豁出性命的“人弹”,又会得到怎样的回报呢?这个问题,扎卡维在招募录像中也有解答。他给出的好处,无非就是升入“天堂”的保证。当然,扎卡维的“事业”最为吸引人的一点并不在此。“约旦人”一再吹嘘,声称自己领导的这项运动前无古人,即将创造历史。这种“理想”宣言产生的**,可能才是许多宗教极端分子愿意追随扎卡维的原因。追求“穆斯林世界的解放”的目标,无疑已经足够诱人。不过,在扎卡维看来,如此目标只是他奋斗终生的“事业”的第一步。他的宏愿,在于重塑世界秩序。“安拉保佑,我们会战胜美国。当然,胜利可能需要时间。”扎卡维表示,“美国的可耻形象,还会继续被人唾骂很久。”
由此扎卡维也谈到了自己的命运。“约旦人”觉得,他就像一个助产士,将会引导宗教实现中兴。《圣训》中有这样的记载,伊斯兰获取最终胜利之前,整个世界会出现一片濒临灭亡的末日景象。这种种景象,也被扎卡维常常挂在嘴边。同时,根据古圣先贤的预测,人类的终极之战将以叙利亚北部为战场。具体的地点,就在一个叫作达比克的小村附近。这样的传说,比基督经典中关于末日来临之时正邪比拼的预言更为详尽。
“圣战的烈焰将会熊熊燃烧,”扎卡维说,“直到十字军完全化作灰烬。”
扎卡维的宣言实在大胆。由此,他也触怒了不少宗教领袖与学者。他们纷纷向他发难,并提出了强烈的反驳。
反对者中,也包括几位扎卡维的同道中人,其中的一位还算得上是他的熟人。在一片批评之声当中,要数他的言辞最为犀利。这位熟人,正是扎卡维曾经的囚友兼导师,曾和他在贾法尔同窗共囚的麦格迪西。当年,正是麦格迪西第一个承认了扎卡维的领袖地位。后来,扎卡维漂泊异国期间,麦格迪西又进过几次监狱。其实,出狱之前的几个星期,师徒二人的关系已经现出裂痕。此后,裂痕一直存在,从未弥合。如今,师父更是成了徒弟的反对者。扎卡维大肆杀害穆斯林男女的行为,麦格迪西很不认同,虽然他们确定这些男男女女未曾与腐化的统治者进行过斗争。
“伊拉克国内的乱局与民意,我有所耳闻。有人正在采用手段,破坏‘圣战’的圣洁名声。他们爆破汽车、在路上设置炸弹、用迫击炮轰击街市……几乎穆斯林聚集的所有地区都深受其害。”麦格迪西的这些文字,全都写在自己的私人网页之上。他很清楚,扎卡维一定会上线拜读。“圣战士的手不应当沾染血腥,更不应当夺取那些他们不该伤害的人的性命。即便他们身负罪责,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其实,麦格迪西本人对于暴力并不过敏。某些暴行,并不会刺激他的良心。但是,导师觉得暴力运用亦有其道。而他那位学生,无疑忽视了一些“重要细节”。
“比如,”麦格迪西举证说明,“有时候,我们的战士可能为了非伊斯兰教法的原因,而胁迫了一名穆斯林,甚至夺取了他的性命。这名穆斯林可能正为异教徒效力,不过他的效命并不足以向对方提供有效帮助。这样的情况下滥施杀伐,无疑不合教法。”
自杀式袭击,则是麦格迪西抨击扎卡维的另一个热点话题。“导师”指出:“教义反对自杀。仅在极少数情况下,教徒方才可以自行了断而不犯教法。扎卡维手下那些人弹选择自尽,本就已经违背教法,他们杀戮无辜的行为,更是增添了自己的罪孽。即便死者尽数属于什叶派,也并非脱罪的借口。”
“当然,某些伊拉克弟兄可能有其理由,不过,炸毁清真寺一事仍然属于犯罪。”麦格迪西表示,“一些弟兄觉得什叶派的鲜血毫不值钱,如此想法实属谬误,真正的‘圣战士’应当避免。”
主流宗教界也掀起了一股风潮,向扎卡维式极端主义发起挑战。谴责之中最尖锐的声音来自扎卡维的祖国。发出这声音的人,正是当年那位赦免扎卡维的新任君主。
2002年,阿卜杜拉二世曾经向美国提出警告,指出美国入侵伊拉克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因为这番言论,约旦国王遭到了美方的责难。而后,国王不幸一语成谶,尽管他本人也并不乐见预言成真。看到扎卡维窃用宗教的名义滥施炸弹袭击,乃至对人质实施斩首暴行,国王深感恶心与憋屈。他特地召见了一些宗教学者,想要为自己的信仰正名。阿卜杜拉希望得到学者们的帮助,将两件事区别开来:一是伊斯兰教,二是扎卡维心中的妄念。此外,阿卜杜拉还想借由宗教的力量,戳穿扎卡维利用所谓“叛教信条”指控他人“背弃信仰”,为各种杀戮恶行巧言辩护的伎俩。
国王的想法很好,实践起来却并不容易。罗马天主教与伊斯兰教什叶派都拥有架构统一的教士体系。体系之内,教士可以组织宗教辩论,从而促使参与者在思想上达成一致。体系的权威性,也得到了信徒的广泛认证。伊斯兰教逊尼派则不然。身为高级教士,逊尼派的教法解说人权力很大,他可以签发“教令”、引导思想。但是,各位教法解说人的思想并不统一,他们的看法,甚至可能针锋相对。同样一种行为,一位教法解说人可能视若犯罪,到了另一位教法解说人那里却又合乎情理甚至变成必为的人生义务。寄居伊拉克的扎卡维,正好利用了这种矛盾。他豢养的教士都和他臭味相投,他们滥发“教令”,为他施行杀戮、制造爆炸觅得“宗教上的理论依据”。相反,大多数理性的教士,都认为扎卡维的种种暴行有辱教门。
阿卜杜拉认为,唯有调动伊斯兰教各派的道德之力,彻底批驳扎卡维,宗教极端主义的流毒才能得到消解。当然,从开罗到喀布尔,从德黑兰到通布图,世界各地的教士学者必须协同努力、一致发声,相关的声明,应当得到两大宗派主流人士的认可与接纳。如此艰巨的任务,国王托付给了自己的表亲加济·本·穆罕默德亲王(Prince Ghazi bin Mohammed)。此人毕业于剑桥大学,是一位宗教学者。同时,阿卜杜拉二世将约旦的高层教士与宗教专家召集一堂。大家群策合议,准备起草一则宣言。宣言内容直指三个核心问题:其一,穆斯林的定义是什么?其二,什么样的教士才有签发教令的权力?其三,在何种情况下,一位穆斯林才能将教胞指为“叛教者”?
2004年11月9日,宣言撰写完毕,经由大法官伊兹·丁·塔米米(Iz alDin al-Tamimi)之口而公告天下。法官讲话期间,国王一直在旁边安坐。阿卜杜拉希望这份宣言能够成为范本,自此之后,教众不会再为扎卡维之流鼓吹的“叛教”所蛊惑。
“我们谴责极端主义、激进主义与某些狂热思想。历史上,伊斯兰一直在与这些极端思想作斗争。”塔米米朗读道,“我们以宗教与道德的名义,谴责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及其错误行径。此等行径危害人类的生命,其形式也违背了安拉的旨意。”
国王的宣言并未引发西方世界的关注。此前一周,布什再次当选美国总统。面对民主党候选人约翰·克里,布什的优势微乎其微,仅仅获得一场小胜,个中的原因与秘密,才是美国各大媒体忙于分析的焦点话题。而后,法国又爆出一件大事,新闻界的目光都聚焦到那个大新闻上了。当时,巴勒斯坦领袖亚希尔·阿拉法特罹患流感,正在当地接受治疗。宣言面世之后不到36小时,他就溘然长逝了。随后,阿拉伯世界陷入一片悲恸与惋惜之中。相形之下,阿卜杜拉反对极端主义的宣言完全乏人关心。
不过阿卜杜拉仍在竭尽全力争取宗教界的支持与肯定。几个月之后,200多名宗教人士齐聚安曼。他们来自50余个国家,沙特阿拉伯、埃及、伊朗、黎巴嫩皆在此列。各位教士此行同样是为了起草宣言,宣言旨在谴责某些打着宗教名义的暴力行径。由于涉及多国多地,达成这份协议花了不少时间。到了第二年,共有500多名学者和7家国际伊斯兰协会正式认可了国王的宣言—或者说“安曼公报”(the Amman Message)。
“任何人都无权将其他信仰安拉的穆斯林团体指为‘叛教者’。”公报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有史以来,不同派别的宗教人士第一次共同发声,否定了“叛教”指责的合法性。对于正常的宗教信徒而言,此等宣言具有很高的约束效力。不过没人指望一份宣言能够平息伊拉克的乱局。各种杀戮事件仍在当地屡见不鲜。不过,阿卜杜拉事后回忆认为,当时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表面上,扎卡维是要打击美国占领军与什叶派势力,但实际上,他是想蛊惑年轻一代穆斯林。扎卡维希望自己能够操控这些年轻信徒的思想。晚间新闻里每一帧记录炸弹袭击的电视画面,网络上任何一段关于宗教极端主义的视频,都会让扎卡维距离目标更近一点。让人焦虑的一点在于,整个穆斯林世界似乎尚未看到这个危机。
“一小撮宗教极端分子就可以通过暴行影响一大批人。对此,温和中正的信徒负有反击的责任。无论教派为何,大家都应该同声谴责。”国王表示,“大众的沉默,就是对宗教极端分子的纵容。”
能够蛊惑年轻穆斯林的极端分子,当然不止扎卡维一人。另一位善于蛊惑人心的恐怖大亨,近来也与扎卡维找到了共鸣。之前,本·拉登很不喜欢扎卡维,而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这种看法。但是“9?11”事件过去已经3年,扎卡维在这期间的种种作为,似乎已让本·拉登刮目相看了。这个“沙特人”觉得,扎卡维具备一种潜力,能为自己带来亟需的东西—“胜利”。
当时,本·拉登过着流亡生活,他平时能做的事不多,只能写写邮件,或者派出使节,对几百公里之外的事务进行形式上的遥控。趁着现在扎卡维风头正盛,如果“基地”组织能和扎卡维一伙联起手来,那么前者无疑可以分享后者的“胜利荣耀”。扎卡维的“明星光环”,也会给本·拉登等人带来好处。
终于,本·拉登决定与扎卡维结盟。这个消息还是“沙特人”亲自灌制音频,通过一家阿拉伯语有线新闻台公布的。本·拉登行事一贯低调,这种主动示好的事他做得可不多。音频中他表示,“基地”组织最近又新添了一个分部,分部的领袖之位,他决定授予扎卡维。
“众所周知,我们的圣战弟兄阿布·穆萨卜·扎卡维乃是‘基地’组织两河流域分支的领袖。”本·拉登表示,“两河地区的‘基地’组织弟兄们都应当听从他的指示,遵从他的命令。”
扎卡维方面当然也得投桃报李。西方分析人士觉得,“约旦人”的回应明显经过精心编排,显得热情洋溢。扎卡维宣称他和本·拉登的联合具有历史意义,这种联合能让“伊斯兰世界的人民感到十分振奋。那些奋战在一线的信徒,尤其应该感到高兴”。
“今天是一个幸福的日子,我们要宣布一个好消息。团结与圣战会的领导人阿布·穆萨卜·扎卡维及其追随者,在今天向我们这个时代圣战武装的伟大领袖阿布·阿卜杜拉·奥萨马·本·拉登宣誓效忠。安拉保佑本·拉登!”扎卡维在网上贴出的声明如此表态。声明还指出,本·拉登与扎卡维之间并非简单的伙伴关系,两人的这一次联手,象征着“圣战”进入了新时期。以后,他们会合力扫**一切“阴险与不忠的叛教势力”,最终让伟大的哈里发国得以重建。
“毫无疑问,安拉保佑,最终胜利正在步步接近。一切都将回到光荣的往昔。”扎卡维的声明还在继续,“我们会怀着愤恨,在那些伊斯兰的敌人的心中种下恐惧的种子。”洋洋洒洒的文字中,扎卡维显得很是得意。他不禁强调,正是自己制造暴乱的主意赢得了本·拉登的青睐。“‘基地’组织的兄长很有雅量,他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策略与主张。”扎卡维如是说,“我们的宏伟计划,得到了他们的击节赞赏。”
声明最后,扎卡维再次向本·拉登拍了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对“基地”组织恪尽忠诚—“哪怕您吩咐我们集体跳海,我们也会听从您的指示”。
就这样,“基地”组织在伊拉克的分部正式开张。那位出身扎卡小镇、暴戾恣睢的凶狠流氓也得到了一个新的头衔—“埃米尔”,意即“领袖”。接着,“领袖”旗下的分部很快得到了总部的最新命令—本·拉登希望扎卡维赶快行动,破坏伊拉克即将开始的全民选举。
[1] 绿区(Green Zone):位于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联合国派驻伊拉克的分支机构和多国驻伊大使馆均设在此地。
[2] 和平队(Peace Corps):美国总统肯尼迪在任时组织的青年团体,专为第三世界国家提供服务。
[3] 政变:1958年,伊拉克发生宫廷政变,国王费萨尔二世被迫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