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的艰难险阻,大大超乎白宫方面的想象。8月未过,巴格达再次爆出两起汽车袭击案。比起这两次袭击造成的后果,约旦使馆门口的惨案只是一场小小风波。9月,布什离开得克萨斯州返回白宫,这时候,伊拉克的局面已经大为改变,形势不可逆转。
8月底的两起爆炸中,第二次袭击的目标其实只有一个人—这是个外国人。当时,留驻伊拉克首都的所有外国人中,唯有这一个人不会招致当地人民的反感。他叫作塞尔吉奥·维埃拉·德·梅洛(Sergio Vieira de Mello),来自巴西,身手矫健。他是联合国驻伊使团的主管,堪称外交官中的外交官。梅洛能说5种语言,举止优雅、精明强干。在参与和平进程方面,他有着多年的经验。作为联合国人员,梅洛严守中立。他的存在,代表着国际社会的努力。战火平息之后,他一直努力让伊拉克社会回归正常轨迹。工作起来,他不知疲倦。为了给当地人民运送饮水与药品,他总是事必躬亲。而且,他还得忙碌地穿针引线,在伊拉克国内的各大政治派别之间居中调停。当地人与美国占领军的心结,也有待他去解开。2003年夏末,天气越来越热,气氛也是愈加紧张。热浪中、恐惧下,大家口中的“塞尔吉奥”仍是那样庄重沉稳。最为溽热的那几天,他那标志性的领结也是整整齐齐,没有半点下垂或发皱的痕迹。
梅洛常常造访美国占领者的驻地。占领者中既有军人,也有一般平民。他们或是筑起了戒备森严的营盘,或是把萨达姆的官邸变作自己的指挥中心。有一次,梅洛出现在巴科斯工作地点的外边,而后,他礼貌入内自报家门。面对中央情报局的资深官员,他的态度非常客气,语气却一点不容拒绝。背着巴科斯等人的面,他和中情局的几位领导起了争执。梅洛坚持认为,美军最好不要出现在联合国办公室的附近。办公室位于巴格达的运河酒店(Canal Hotel)。酒店楼层低矮,窗户呈拱形,自20世纪90年代起,联合国驻巴格达办公室就一直留驻这里。萨达姆政权崩溃之后,酒店门口匆匆立起了一道隔离墙。不过,人们仍然可以自由出入酒店,而不会遭到酒店保安的检查与盘问。当然,酒店的屋顶之上,设有一个美军的观察哨,街区犄角里那几条窄巷当中,还有不少美军军车穿行。梅洛认为,所有这些东西都应当撤去。“联军部队的出现,让当地的街坊感到很不自在。而我们必须和这些当地人对话与工作。”一位联合国官员向记者表示。
2003年8月19日,约旦使馆爆炸案已经过去了12天。下午4点30分,梅洛身处运河酒店3楼,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丝毫未曾察觉,窗外,一辆卡车的引擎正在轰鸣呼啸,发出巨大的噪声。其实,街口那条窄巷已经封闭。那个地方,似乎不该出现汽车的身影。这时,梅洛的房间里涌进了一大帮人,其中除了两位外籍人士,还有几个联合国方面的工作人员。来客此行,是为了参加一次针对伊拉克难民问题的会议。宾主双方刚刚互相介绍完毕,酒店的正前方就爆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肇事元凶正是那辆卡车的司机。他的炸弹取材于空军军火,拥有大得可怕的威力。那一刻,卡车就像一把尖刀,而联合国办公室所在的3层小楼则是一块蛋糕。两相碰撞,结局必然是一片狼藉。
“爆炸瞬间,我们仿佛被冲上了天。”吉尔·洛舍尔(Gil Loescher)回忆说。他是美国圣母大学(Notre Dame University)的一名教授,也是当天造访梅洛办公室的外宾之一。“而后,3楼的天花板飞速坍塌,我们往下坠落,先是掉到2楼,随后直直地朝着1楼坠去。”神智恢复的一瞬间,洛舍尔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塌陷的天花板压住了他的双腿,叫他一点动弹不得。几米外的废墟中,埋着梅洛的身躯。当时,外交官的意识还算清醒,他甚至打算拨打电话呼唤援兵。但是,当救援队打开通路,来到梅洛面前的时候,才发现外交官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断了气。就这样,梅洛成了那次惨案中丧生的22位遇难者之一。联合国机构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规模的夺命袭击。
一段时间过后,救援队在废墟中掘出了一具年轻的尸体。此人正是这起事件的元凶。此前,一些美国官员还觉得爆炸乃是萨达姆的亲信所为,而非恐怖袭击。暴徒的现身驱散了所有的怀疑。这无疑就是一起恐怖事件。布什总统也在公开讲话中指出,运河酒店爆炸案的幕后,活跃着一群“形似‘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这些人潜入伊拉克,就是要制造祸端。“因为他们无法容忍我们在中东建立自由社会的作为,所以他们要和我们斗争到底。”惨案过后3天,布什出席了一次募捐活动。活动中,他向记者发表了如上的感想。
这些“形似‘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到底又是何方妖孽呢?
联邦调查局的专业人士亲临运河酒店爆炸现场,想从废墟中找出一点线索。为了同一个答案,国土安全局与中央情报局的诸位专家则在深挖过去几天的市内电话聊天信息和短信通讯记录。专家们觉得,纷繁复杂的通讯当中,也许藏匿着爆炸案元凶之间联络的蛛丝马迹。巴科斯虽然已经返回美国,却也投入了寻找痕迹的工作当中。她的职责就是分析与总结调查的一手资料,并将其整理汇编,写成文件上交。她的报告,最终将会呈到华盛顿各位高官的案头之上。
国土安全局偶然截获的一个电话,给调查人员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通话很简短,双方的言语也不多。很明显,他们是想隐瞒什么信息。他们甚至没有提及互相的姓名,也未曾透漏任何住址之类的信息。但是,来往相谈之中,两者都隐隐约约,指向了同一件事情,而且语气当中还带着点庆祝的神气。
“兄弟,”电话一头的一个人表示,“今天真是老天爷开恩呐。”
中央情报局的电信追踪部门立即运作起来。通过电话记录中的数码签名,他们一路追索通话人的具体身份。经过查证,两名通话人使用的手机SIM卡都是赃物。失主远在瑞士,是一名商人。那么,两张SIM卡是如何跨越千万里的距离来到了伊拉克?这个问题,一时没有答案。
巴科斯等人还没来得及喘息片刻,10天过后,伊拉克又爆出一桩惊天惨案。论及血腥残酷的程度,这桩惨案可谓登峰造极。事发地点也从首都转移到了纳杰夫(Najaf)。这是一座省会城市,城中分布着许多什叶派的宗教场所。大多数伊拉克人都属于什叶派信众,纳杰夫对于他们的重要意义,也就可想而知。
2003年8月29日,星期五,也是穆斯林的一个宗教节日。大批民众挤进带有金色穹顶的伊玛目·阿里(Imam Ali)清真寺,准备聆听一位叫作穆罕默德·巴基尔·哈基姆的阿亚图拉[2]的布道。哈基姆是位学者,在什叶派信众当中声望很高。他长年流亡伊朗,美军占领伊拉克之后几周才回到祖国。过去,哈基姆的家人曾经遭到萨达姆的迫害。阿亚图拉本人立场温和,仿佛一位慈祥的祖父。回国之后,他几次发话,呼吁伊拉克人民团结一心、包容忍耐。看起来,他应该是美军和临时政府的合作伙伴。几位美军官员,正好持有这种想法。不过,那一天,哈基姆却对占领军当局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戴着头巾、长袍加身,一站上清真寺的演说台,就开始历数美国人的种种不是。在他看来,美军没能尽到保境安民的责任。约旦使馆与运河饭店的两起爆炸案,也是他谴责的重点。他还觉得,伊拉克人民必须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安全而斗争。“我们应当协同奋斗,要求占领军立即将主权归还伊拉克人民。我们要组成新的政府,掌握自己的命运。”阿亚图拉呼吁道。
演讲完毕,哈基姆朝着自己的车队走去。这时,爆炸发生了。第一声巨响似乎刚在耳边响起,第二次爆炸就接踵而来。惨案中,共有89人遇难,大多是当天前往清真寺目睹哈基姆风采的群众。此外,还有500多人因此受伤。数千名遭遇惊吓的信徒乱作一团。大家匆匆忙忙想要逃出清真寺。途中,死者的尸体遭到践踏,而逃生的人有不少也受了重伤。至于那位深孚众望、得到广大伊拉克人爱戴、也为部分美方官员信任的哈基姆,则是下落不明、不知去向。人们几经翻找,才发现了一只断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大致确认了哈基姆的身份。
惨案带来的震**很快席卷全国。许多城市都爆发了示威游行。大家希望立即组建临时政府,要求美国占领军立即将主权交还伊拉克人民。巴格达自然也不平静。上万名什叶派信众组织起来,他们从自己栖身的贫民窟出发,一路走向逊尼派聚居的社区。途中,什叶派示威者高喊口号:“打倒复兴党分子!”同时呼吁:“不要美国!不要萨达姆!只要宗教!”正当示威者怒火中烧的时候,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却掐断了现场报道。屏幕上,出现了一则过期的新闻:惨案发生的同一周,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来到伊拉克进行访问。部长也提到了最近的几起恐怖事件。面对记者,他反复强调,幕后黑手肯定是萨达姆政权的那些“死硬分子”。而且,黎巴嫩的真主党(Hezbollah)游击队说不定也参与其中。话里话外,他还把矛头指向了真主党的后台伊朗政府。不过,除却这些流血惨案,伊拉克的和平进程“成效卓著”。对此,拉姆斯菲尔德表示满意。
“你们看,巴格达最近简直是百业兴旺!”国防部长告诉记者。
情报人员深入清真寺废墟,对案发现场进行了勘验,他们的工作很快有了进展。一种空军军火在现场四处可见,点燃炸药的引线属于土法炮制,看起来也似曾相识。此前,约旦使馆与运河酒店两起案件中,也曾发现类似的痕迹。所有证据综合在一起,指向了同一个犯罪嫌疑人。此人应当精通炸弹制作与爆破技术,而且有心制造事端。
国土安全局方面也行动起来,搜寻那些可疑的通话与信息。这一次,美国监听人员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嫌疑人通过手机发布了一则庆功信息。其中的内容,美国人再熟悉不过—“老天爷开恩了”。而且,对方的电话号码似乎已经被记录在案。运河酒店事发之后,接电话一方的号码似乎也被拨打过。SIM卡的来源也得到了确定。原来,SIM卡离开瑞士之后,落入了一名叙利亚人手中。几天之前,这个叙利亚人刚刚落网。犯人自称信奉宗教极端主义,这次潜入伊拉克,即是为了“圣战”。叙利亚人还说,自己有一个上司,那人来自约旦,其他的极端分子都叫他“扎卡维”。
那时,巴科斯已经离开伊拉克回国,待在中央情报局总部休整。此前,她已经起疑,既然这些案件是因潜入伊拉克的宗教极端分子而起,那么,扎卡维会不会是这些极端分子中的一员?现在,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扎卡维不仅与纳杰夫惨剧有关,还参与了联合国驻伊拉克办事处的爆炸袭击案。也许,他还是策划袭击约旦使馆的阴谋集团的一员。要知道,5个月前,“伊斯兰护卫军”才刚刚覆灭。现在,扎卡维竟然能在一个陌生城市扎下如此深厚的根基。而且,他有足够准确的情报,能够调动足够充沛的弹药和物资,短短几天之内,他就可以制造一场接一场的血腥事件。看来,席卷伊拉克的恐怖大潮当中,扎卡维可不单单扮演着参与者的角色。正是他,掀起了这场波澜。
巴科斯仔细研读了相关的资料,而后马上着手撰写报告。她的作品白宫方面第二天就可以看到。事实已经清晰,扎卡维就是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主犯。布什政府打着消灭恐怖主义的旗号,打倒了萨达姆。可是,萨达姆倒台之后,恐怖分子反而大为受益。过去的扎卡维偏居伊拉克东北部的一隅,只是个小麻烦,如今,这个麻烦却蔓延到这个国家的心脏地带,变得比以往更为致命。
日后,当美国的情报专家与恐怖主义研究者回首伊拉克战争最初那些日子的时候,都会对扎卡维的战略眼光表示惊叹。也许,扎卡维确是英才,又或者,他只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管怎样,他挑选的那些袭击目标,确实达到了散播恐怖的目的,他刺激了美国人的神经,让美军在伊拉克不得不长期驻扎下去。约旦使馆遭袭之后,阿拉伯诸国都对伊拉克局势呈观望态度。他们不肯参与伊拉克的重建进程,美国人标榜的战争合法性也就无法成立。此后的两起爆炸,更是“堪称妙笔”—这是布鲁斯·里德尔(Bruce Riedle)的评价。里德尔是中央情报局的资深特工,他长年从事恐怖主义的研究工作,并凭借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辅佐过两位美国总统。
“运河酒店一案,几乎等于向所有驻伊非政府机构下了逐客令。此后,任何国家都不敢前往巴格达开设外交办事处了。”里德尔这样分析扎卡维的计策,“而且,扎卡维深知什叶派与逊尼派的关系。于是大胆出击,制造纳杰夫惨剧。如此一来,宗派冲突将会不可避免。”
“首先,他让美国在伊拉克陷入孤立境地,”里德尔思索着,“然后,他会掀起内战,让我们受困其中。”
时间回到2003年8月。那时候的巴科斯,可没有今天里德尔的后见之明。她只是写下那些她知道的东西。同时,她还得控制情绪,努力不要胡思乱想。因为她知道,报告一旦上交,必然会在白宫高层引发震**。
同样的震**连巴科斯的上司也担待不起。他三番五次向部下施加压力,要她注意报告中的细节。总之,据巴科斯回忆,当时没人敢向白宫方面提起,原来扎卡维才是这一系列惨案的元凶。
“你这份东西再压一压。”一次,一名顶头上司干脆吩咐,“等我们有了确切证据,再汇总材料也不迟。”
一天之内,文件修修改改、改改修修,从白天一直拖到夜晚。待到定稿,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3点10分。此时巴科斯才赶回公寓,补上那么几个小时的睡眠。其实,那份报告的内容非常简单,只不过,其中的基调和政府对外的宣传正好相反,一些高官肯定会大吃一惊。这一点,巴科斯非常清楚。她还知道,他们说不定会让报告石沉大海。不过,那又能有什么用?报告中全是事实。
“我们如此警惕,正是因为害怕上头可能会不高兴。”巴科斯表示,“我们知道,这份报告一定会遭驳回。没办法,因为报告告诉了上头一个事实:伊拉克战争,我们没有赢。昔日的胜利,造成今天的败局。对于那些人而言,得知这个事实简直就等于陷入一个噩梦。”
[1] 伊拉克复兴党(Baath Parthy):是萨达姆执政期的执政党,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后,被占领当局宣布为非法组织,受到取缔。
[2] 阿亚图拉(Ayatollah):是一种宗教教士衔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