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组织,在约旦并不少见。心怀不满的“圣战”老兵操办的这种“读经班”很快便星火燎原,蔓延至整个约旦。一些老兵甚至组织成员向所谓的“西方邪恶标志”开刀。出售酒类的商店首当其冲,频频遭到袭击。扎卡维自然不甘人后,他的构想远不止散播极端主义读物那么简单。在他看来,自己的“组织”应当制造混乱,把即将举行的议会选举彻底搞砸。他甚至已经开始筹划,还列出了一些可能的袭击目标。对于这个计划,他是如此津津乐道,但他的一些朋友却有些不安。

“扎卡维太想一蹴而就了!”穆罕默德·阿布·蒙塔沙里(Muhammad Abu al-Muntasir)回忆道。这个蒙塔沙里同样痴信宗教极端主义。1993年,此人曾经多次出席极端分子的聚会,和扎卡维打过几次照面。蒙塔沙里说:“扎卡维觉得,自己的目标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全数实现。正因为他的鲁莽,才会选错了行动的时间和地点。”

“倒霉的是,”蒙塔沙里指出,“他那些亲密伙伴都同意他的意见。”

1994年,扎卡维一伙开始以“拜亚特·伊玛目”(Bay’at al-Imam),也就是所谓的“伊玛目誓言联盟”自居。与此同时,“联盟”手中开始有了武器。若论军火的来源,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海湾战争期间,麦格迪西曾经短暂侨居科威特。冒着战火,教士秘密搜集了不少军火。其中包括地雷、手榴弹,甚至还有一些火箭弹。到1991年伊拉克军队开始撤离的时候,麦格迪西已经收获颇丰。他把这些东西藏匿在家具之中,悄悄运进了约旦境内。1994年2月25日的一场风波,让麦格迪西和扎卡维等人下定了策动袭击的决心。事发约旦河西岸的小城希伯伦(Hebron)。当天,一名犹太极端分子持械闯进一处宗教场所,此人连开数枪,酿成一起惨案,29名男性因此丧生,伤者人数更众。扎卡维大受刺激,他们决计展开报复。麦格迪西虽然有些犹豫,却也表示支持。他答应打开自己的军火库,为同伙提供方便。扎卡维等人的目标直指边境,瞄准了位于那里的以色列哨所。根据计划,他们先突袭哨所,然后连续点爆自杀式炸弹,最后使用小型武器,对目标进行扫射。

然而,他们的计划未曾开始,便夭折了。通过庞大的线人网络,约旦情报部门侦察到了扎卡维一伙的阴谋。阿布·哈伊萨姆等人突袭了极端分子的老巢,将他们一一逮捕归案。3月29日早上扎卡维的落网,就是整个行动的一部分。经过审讯,扎卡维等13名嫌疑人悉数认罪。他们签下自白书,承认自己非法持有武器,而且阴谋发动恐怖袭击。

法庭上,麦格迪西试图抓住时机,把庭审变成自己推销极端思想的演说场地。为此,他面对法警,颇为戏剧性地大喊大叫:“你们才是罪人!”宣判之后,一干被告更是愚蠢地行动起来了。他们拍打栏杆,制造声浪。麦格迪西的宣言混在其中,显得分外刺耳。

“你们的所谓判决,只会让我们的信念愈发坚定!”

也许,麦格迪西说得没错,但长达15年的刑期很有可能让他和扎卡维,还有他们这场“运动”最终难逃被人遗忘的下场。即便约旦的监狱系统难以管束他们,情报局方面也有大把的手段能让他们乖乖听话。对于这些手段,哈伊萨姆相当自豪。面对西方来客,他经常洋洋得意地提及这些手段。“情报局从不吝于使用强制手法,”哈伊萨姆如是说,“很多时候,唯有强力方能防微杜渐,彻底清除邪恶势力。”

1999年春天,扎卡维等人重获自由。这时候,情报局又该拿他们怎么办?对此,局里的一干高官也没了主意。他们陷入沉思,足足想了6个多月。直到那天早上,扎卡维陪着老母在机场现身。如若情报部门再不出手阻止,母子二人将会搭乘国际航班,消失在巴基斯坦。

于是,扎卡维被扭送到了情报局总部。他在此逗留的3天中,情报人员仔仔细细搜查了他带在身边的全部家当。他们想从中找出他出国之后确切的落脚地点,同时,他们还想知道他打算在那边待多长时间。寻来觅去,特工只发现了一封信,信中的字字句句,仿佛都蕴含了暗示与密语。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封普普通通、毫无危害的信。扎卡维受一位朋友之托,要把问候带到巴基斯坦。

最终,哈伊萨姆换了一种审讯方式,直截了当地问扎卡维。终于,扎卡维吐出实情:他确实想要移民。一旦蜂蜜生意走上正轨,足以承担一家老小的生计,他会选择在巴基斯坦定居。

“我在这个国家过不下去了。”扎卡维告诉上校,“所以,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在约旦,扎卡维活得很不如意,这一点,倒并不令人惊奇。有时候,他甚至开始怀念贾法尔的那些日子。监狱虽苦,却给了扎卡维一种认同感。相反,牢狱之外的日子只让他心生烦躁、万分焦虑。面对家人,他也并不避讳这种想法。

当然,情报局的存在,才是令扎卡维焦虑的最大原因。这样一个恐怖分子早早走出牢笼,情报局的反恐官员显然并不乐见。他们会使尽手段,让扎卡维不得安宁,也让他生活在恐慌之中。

让人不得安宁—在这方面,哈伊萨姆等人都是专家老手。当然,约旦情报部门的特长实在不少。扰乱恐怖分子的思想,只是他们特别精熟的业务之一。与他国同行业相比,约旦情报局规模不大,技术手段来自外国培训,运营资金也一向依赖美国等盟友的划拨和赠予。不过,论及发展线人、策划间谍、开展秘密活动的能力,世界上少有同类机构堪与约旦情报局媲美。有一段时间,情报局的刑讯手段残酷至极。为此,不少约旦人都把哈伊萨姆的供职单位称为“指甲工厂”。后来,情报局高层革除了种种酷刑,但刑讯的效果并未因为改革而降低。

为了让扎卡维意志动摇,情报局的特工们用上了一种名为“骚扰”(annoyance)的手段:情报局人员会频繁造访审讯对象的住所,使之不胜其烦。特工们频繁地出现在扎卡维的家,“邀请”他外出详谈。时间并不固定,甚至大多发生在深更半夜。有时候,他们会载着他来到情报局总部,扣押他几个钟头的时间。“骚扰”行动的核心在于反复提醒扎卡维:他曾经说过什么话,又做过什么事。而这些消息,则全都来自线人的告密。借此,情报局方面想让扎卡维知道,他的生活细节,完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面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扎卡维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默默承受。负责“骚扰”的情报员还记得,一次,扎卡维见到他们的黑色座驾,情绪立即爆发了。

“好啊,看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情报局的特务!”扎卡维的口气很冲,言语中的讥诮,隔着几个街区都能听到。当时,达拉·哈莱伊拉立即变了脸色,发紫的面庞与黑色的头巾形成了鲜明反差。最后,还是母亲出面接洽了两位客人。她喃喃自语,咒骂眼前的情报人员,咒骂约旦政府。面对自己那个问题儿子,她也很不客气。“我也不知道,生他那一天到底中了什么邪!”达拉叹道。

如今,扎卡维困在了情报局的总部。在这里,一大批侦讯人员轮流上阵,围着他转。每一次,他们都会使出不同的讯问手段。阿布·哈伊萨姆自然常常出现。有时候,上校的顶头上司阿里·布尔扎克(Ali Bourzak)也会出面。情报局的反恐部门,由布尔扎克一手监管。这个布尔扎克,也是情报局中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脾气暴躁,留一头绛红色的板寸。人们送了他一个外号—“红魔”。“红魔”的威力,连扎卡维也畏惧三分。多年以后,哪怕极端分子已经远远逃离约旦,也难以忘却布尔扎克带来的梦魇。为此,扎卡维两次派遣手下潜入安曼,想要索取布尔扎克的性命,但是,两起阴谋最终都宣告破产。

除哈伊萨姆和布尔扎克以外,还有一位情报官员一直紧盯着扎卡维一案。此人与极端分子年纪相仿,名叫阿布·穆塔兹(Abu Mutaz)。情报局人员当中,穆塔兹属于年轻的那一代。他受过高等教育,曾经留学国外,还在英美两国的情报机构那里受过专业训练。有趣的是,穆塔兹的出身背景竟与许多“圣战”组织成员和犯罪分子的出身背景有些相似—他的父亲来自沙漠,是一位部落领袖。穆塔兹有着一头又粗又密的卷发,以及一口不大整齐的牙齿。这副尊容让他看上去颇有一点混迹街头的机灵气质。不过,他那对黑色眼珠却时时发出和蔼的光芒,再加上笑口常开的随和个性,让穆塔兹颇得同事的喜欢。就连许多犯人,也觉得他为人和善。

第一次见到扎卡维的时候,穆塔兹的表现很随便。他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里攥了一包“议会牌”香烟。面对犯人,他略一致意,随后领着他朝一间办公室走去。这里是非正式聆讯的房间。扎卡维与穆塔兹相向而坐。两人中间,只隔着一把小小的圆椅。犯人的手铐脚镣已经卸下,脸上还是那副冷漠表情。穆塔兹眼中的扎卡维显得有些老气。这也难怪,对方穿着阿富汗式的松垮衣衫,蓬乱的胡须看上去很久没有打理了。当时,扎卡维的指甲又长又尖,指甲缝里还夹着泥垢。看他这副德行,仿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穆塔兹常会摆出甜茶与糖果招待客人,对此,对方没有推辞。但随后穆塔兹送上的咖啡和香烟却遭到了扎卡维的拒绝。扎卡维不喜欢喝咖啡,而作为一个宗教极端分子,香烟这种“西洋魔物”更是不可触碰。穆塔兹可没有理会他这层忌讳,自顾自地开始吞云吐雾。

“我说艾哈迈德啊,”穆塔兹一开口,便对扎卡维以名相称,“谈一谈你那个计划吧。”

几次交锋下来,穆塔兹发现了扎卡维的情感软肋。于是,他决定用计引诱对方吐露实情。穆塔兹察觉到一个现象,每当自己提及宗教或者家庭,扎卡维的情绪便会开始波动。那些关于部落同一血统的子孙后代的纠缠,更是宗教极端分子的情绪焦点。其实,生活在约旦河东岸的人们莫不如此,从那里走出的每一个人都分外看重部落身份。扎卡维作为巴尼·哈桑的一员,拥有约旦最为庞大、最为重要的一个大“家庭”。这个家族的历史,足足可以追溯到先知穆罕默德还在世的时期。在约旦,部落出身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因此,很多约旦人把忠爱部落视为一种必需的美德,其重要性完全可以和热爱国家、珍爱家庭相提并论。有意无意之间,阿布·穆塔兹向扎卡维提及,他曾经造访过他的部落兄长,并与他们多次商谈,长辈们非常关心扎卡维这个同胞的命运。穆塔兹甚至表示,只要扎卡维愿意顺服,他以往犯下的那些罪恶都可以一笔勾销。为此,情报官甚至搬出部落长老的名号对天发誓。可是,对方还是不为所动。

“你知不知道,”穆塔兹循循善诱,“你的所做所为正在危害部落的利益。甚至可能导致家破人亡。”对此,扎卡维仍然毫不作声。

话题转到宗教方面,扎卡维才变得活跃起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大段大段地背诵《古兰经》。有时,他又会频繁地引用《圣训》。所谓《圣训》,是先知穆罕默德及其弟子的言论与故事集。宗教极端分子常常以此为据,为自己的行为巧言辩护。看来,扎卡维很喜欢展示自己对于宗教经典的熟知程度。穆塔兹常和宗教极端分子打交道,自然熟悉他们的伎俩。于是,情报官直接问扎卡维对于暴力有何看法,因为伊斯兰教是绝不允许夺取无辜人的性命的。

“叛教者死有余辜。”这是扎卡维的回应。“而且,他们不守教法。”扎卡维的语气很平静,“所以,我们有权杀死那些卡菲勒。”慷慨陈词一通后,扎卡维露出了倦容。于是,他停了嘴。“过去,我是个惯犯,你们不喜欢我。”一次,他面对穆塔兹喃喃自语,“现在,我投身宗教,还是无法讨得你们的欢心。”

扎卡维的口才并不出众,说起话来,甚至有点颠三倒四,以致情报局的高级官员都觉得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相对而言,他那个导师麦格迪西才是真正的危险分子。麦格迪西很有思想,而且善于蛊惑人心。大家觉得,有必要找个理由再让他蹲上15年监狱。至于扎卡维,显然不能与他的导师相提并论。不过,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他们觉得,扎卡维异常危险。总之,扎卡维的真正面目,情报局的一众专家也有点看不清楚。

究其言辞,扎卡维无疑是个宗教极端分子。但是情报局的侦察人员发现,此人的日常行为却时不时违背宗教极端主义的规矩。这些矛盾之处,显然源自他那放浪的过去。比如,扎卡维经常躲进一个女人家中,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而这位女士并非他的合法妻室。刚刚会过情妇的扎卡维又像没事人一般,毫不羞惭地来到当地的清真寺并出席那里的晚祷仪式。

阿布·穆塔兹还觉察出了另一点怪状:这个被审对象思绪混乱,常常口出谰言。面对确切的证据,他也会坚持撒谎、绝不改口。他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情报局不得不聘请精神病学专家,仔细分析扎卡维的思想状态。分析结果显示,扎卡维患有多重人格分裂症(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患者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股罪恶欲望,让他蠢动不安。同时,一种追求伟大的超我(outsized ego)的理想,则在和欲望反复斗争。

“简而言之,”阿布·穆塔兹解释道,“他有‘英雄’的一面,也有恶棍的一面。他渴望成为‘英雄’,也以‘英雄’自居。哪怕他其实表现得像个流氓,他也不会脱下这层外衣。不过,他的行为却完全受恶棍一面的驱使。因此,他才会如此偏激。”

一些同为宗教极端分子的人,也发觉扎卡维的某些举止特别怪异。在一个同伴的印象中,扎卡维会穿上那套“阿富汗制服”,来到家乡小镇那家最具人气的三明治(falafel)小卖店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其间,他一言不发,“仿佛一个入定的苏菲派[3]教徒”。“他那样子真是把我吓得不轻。”那人回忆,“他就那么枯坐着,不言不语。看上去安详虔诚,还有一点点忧郁。”有的时候,扎卡维又会变得躁狂不已。他会反复提及自己“复兴宗教”的雄心,他的野心不仅限于约旦,甚至波及了临近的其他地区。

1994年那次突袭,让家在安曼的另一位极端分子穆塔希尔陪着扎卡维一起进了监狱。“一天,扎卡维来到我家门前。他要我立即追随他前往阿富汗,翻开人生新的篇章。”穆塔希尔回忆道,“不过,我拒绝了。他作为客人,我还是欢迎的,但是,看看他那种狂躁自恋的性格,更别提其他那些毛病了。他这种人,我是万万不能与之共事的。”

但是这样几句供词根本无法给扎卡维定罪。3天的拘押时间也已近尾声。最后的一段对话,倒是让哈伊萨姆更加深刻地认识了扎卡维其人。当时,哈伊萨姆表示,这可能是他和扎卡维的最后一次攀谈。对方立即开始抱怨,说自己这几天简直有如身陷地狱一般。

“你要真是掌握了我的什么把柄,不妨直接把我告上法庭。”扎卡维讪笑道。

“那是一定的!只要我抓住你的任何把柄,马上就送你上法庭。”哈伊萨姆不甘示弱。

局长表示,对于扎卡维这种人,执法机关总会额外关注一些。“这是我们的规矩,不是专门针对你。”哈伊萨姆说。

“你要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哈伊萨姆告诉扎卡维,“你不过是个恐怖分子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扎卡维反唇相讥,“你们不过是群异教徒而已。”

第二天,扎卡维又去了机场。他的身边,跟着他的母亲。巴基斯坦是他们此次旅程的目的地。这一次,再也没人阻挠母子俩的出行。不过,情报局的眼睛,始终盯着扎卡维的身影。

[1] 布卡(burqa):伊斯兰教瓦哈比派女子服装。

[2] 安提阿(Antioch):中世纪邦国,在今天的希腊境内。

[3] 苏菲派(sufi):伊斯兰教的一个教派,崇尚神秘主义与出世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