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 / 1)

第一章

来到花园墙的另一头,我发现房门正前方的道路其实是一条死胡同。当时正是做晚祷的时候,若是经过那座大清真寺向左走的话,无异于羊入虎口;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右走。我并不知道那里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但我唯有迈步前进。

我脚上穿着的仍然是哈吉·萨尔曼买走我的第一天,在那座由礼堂改建的清真寺里给我的一双男用凉鞋。自从背井离乡之后,我在室外走的路,永远是在某一扇房门和某一辆车之间来回往复,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走得那么远。凉鞋不停拍打着我的脚跟,附着在鞋带上的沙子也不断抖落到我的脚趾缝里。我担心凉鞋发出的声音太大。“这凉鞋的尺寸太大了。”我心里嘀咕道。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开始动身逃脱。我心中闪过一丝兴奋。

我并没有走直线,而是在路边停的车子间不断穿行,并且转了许多个街角,还来回穿行同一条街好几次,尽量不让路上的闲人看出我形迹可疑。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甚至我开始担心起过往的行人是否会因为听见我的心跳声,而看穿我的真实身份。

附近有一些人家因为有发电机,房里开着灯。他们的房子带有花园,里面种满了开着紫色花朵的灌木丛,还有高大挺拔的树木。那一片住宅区气氛祥和,住在那里的多是些家境富足、人丁兴旺的家庭。当时已是黄昏时分,大多数居民都在家吃晚饭,或是忙着催促自家孩子上床休息。可是天色愈晚之后,他们却纷纷来到街上,坐下乘凉,和左邻右里聊起天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要看他们,尽量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生来就很害怕夜晚。某种意义上,我很庆幸自己出生在穷苦人家,因为我可以和姐妹和侄女们睡在一个房间里,到夏天则可以和全家人睡在屋顶上,从来都不需要害怕夜色中会有什么东西加害于我。然而我那天晚上走在摩苏尔的街头时,头顶的天色越来越昏暗,而我也随着黑夜的降临,越发害怕被“伊斯兰国”逮住。街上没有路灯,路边也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这片住宅区过不了多久,就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居民们马上就会上床睡觉,街上很快就会空无一人——除了我,还有那些追踪我下落的人。我猜这个点哈吉·阿梅尔应该已经带着给我穿的新罩袍回家了,并且察觉出我已经逃跑了。他很可能通过无线电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其他的“伊斯兰国”分子,也许他直接向摩苏尔当地的“伊斯兰国”官员打了报告,甚至专门通知了哈吉·萨尔曼也说不定。之后他应该会匆忙地奔回自己的面包车上,将车前灯开到最亮,来回在街上寻找一个匆忙逃跑的女孩的身影。他或许自己也感到十分恐惧,再怎么说,我能这么轻而易举地逃跑,都是因为他忘记锁门,因此责任都在他身上。我想他肯定会因此拼命地寻找我的踪影,他也许会挨家挨户地盘查,在街上盘问行人,拦下街上每一个单独出行的妇女查验身份。我猜他很可能会追查我一整夜。

多亏我身上的罩袍,让我顺利地混进了人群之中。然而我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成为透明人,仍然感觉到自己时不时被人打量几眼。我步行穿过住宅区的时候,心里唯一想的是,到时候那些“伊斯兰国”分子来抓我的时候,会带着什么样的武器,又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喝令我站住,又会如何把我拖回到本已逃脱的那栋房子。我深知自己必须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所。

我路过每一栋房子的时候,都想走到门前试着敲一敲门。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看见我,会不会立刻把我扭送给“伊斯兰国”?或许他们会直接把我送回给哈吉·萨尔曼?这里的灯杆和大门上到处都悬挂着“伊斯兰国”的旗帜,提醒我这里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地方。就连附近院子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都能吓得我冷汗直冒。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开始想,也许老老实实回到哈吉·阿梅尔的房子才是上策。我应该可以重新翻墙回到花园里面,推开沉重的房门,赶在那个武装分子回家之前回到厨房里坐好。也许跟逃跑未遂被抓比起来,被送到叙利亚去都还算可以接受。可紧接着我意识到:“不行。我之所以能够抓住机会,如此轻易地离开那栋房子,都是神明的意志使然。”房门没有锁,街上无比安静,看守不在,花园墙边又正好有一个垃圾桶——所有这些一定是神明给我的暗示,要我再次尝试逃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我再被抓住的话,恐怕万事休矣。

起初,我的身边只要传来任何响动,我都会警惕得几乎跳起来。有一回,一辆车沿街行驶而来,那辆车车头只有一个车前灯,还一闪一闪的,像是警察手里的手电筒。我急忙贴在一堵花园墙上避开司机的视线,直到那车走远我才敢冒出头来;又有一回,有两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男子朝我走了过来,我忙穿过马路躲开他们,却见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径直走了过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中途还听见附近某栋房子一扇生锈的铁门被打开,吓得赶紧拐了一个街角,拼命地加快脚步走得远远的;连身边有一条狗朝我吠了两声,我都下意识地又拐了一个街角,避开它的目光。这些使我心惊肉跳的响动不断改变着我行进的方向,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哪里。我以为我可能要永远地这么走下去。

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身边的街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原本路边都是当地富户被“伊斯兰国”占据的混凝土小高楼,楼前停着各色名车,楼里的发电机嗡嗡运转着,供里面的住户看电视,听电台;而如今我经过的却都是一些颇为寒酸的水泥小屋,大多不过一两层高。远近几乎看不见任何照明,比之前经过的住宅区还要安静上许多,偶尔可以听见婴儿的哭声从某个窗户里飘出来。我想那是某个母亲正把孩子抱在怀里轻摇,哄他安静。楼前的院子也不像富户的花园那样绿茵缤纷,里头零零散散地种着些蔬菜。门前停着的也不再是什么名车,而是农民常用的皮卡。沿街阴沟里混着厨余垃圾的污水正洇洇流进下水道。这里是一片贫民区。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如果说摩苏尔有哪一类逊尼派居民可能会帮我,那一定只能是城里的穷人。这些人或者没有钱迁居别处,或者只顾着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刨食,无暇关心城头挂谁家的旗。然而那个夜晚的我,不仅无家可归,而且深知城里的人无论贵贱,都无法轻易信任。一定要我作出选择的话,我宁愿找和我一样贫困的家庭求助。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敲开哪一扇门。我在“伊斯兰国”的据点里待了许多个日夜,也曾和其他被囚禁的女孩向外面的人大声呼救,可并没有一个人向我们伸出过援手。我曾被“伊斯兰国”押进大巴车或者卡车运往一个又一个城市,可坐在过往车辆里的人们也根本没有抬眼看过我们。“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们每天都在处决反对他们统治的人民,每天都在强暴他们眼中比牲口还不如的雅兹迪女奴,每天都在计划着将整个雅兹迪民族从地球上抹去——然而即使是这样,整个摩苏尔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他们。“伊斯兰国”原本就是深深扎根于此的恐怖组织,尽管他们占领摩苏尔的时候,有很多逊尼派居民不愿受他们的统治而纷纷逃走,然而还有许多甘愿忍受“伊斯兰国”暴政的人留了下来。我实在找不出足够的理由相信,这里任何一户人家会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我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希望穆尔塔扎的母亲能够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我,却也想起她投向我的眼神有多么的嫌恶。这里的人们是否都像她一样呢?

可我别无选择。我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离开摩苏尔。别说我一个人绝对不可能通过检查站,就算是我奇迹般地通过了,我也很可能在徒步逃亡的过程中再次被抓,同样也可能根本走不到库区就会活活脱水而死。我唯一能够活着逃离摩苏尔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这些住户的身上。可我应该敲开哪一户的门呢?

很快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我几乎无法看清面前的一切。我已经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穿着凉鞋的双脚已经走得生疼。我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就越安全一分,离“伊斯兰国”也更远一点。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永远走下去。走到一个街角的时候,我在一扇大门前停下了脚步。那大门四四方方,我刚要伸出手敲门,却在最后一个瞬间收回了手,接着往前走去。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作出那个决定。

转过街角之后,我又在一扇绿色的金属门面前停下。那扇门要比前一扇门小得多,门后是一栋两层楼的水泥屋子,和以前科乔村里新盖的一些房子很相似。屋子里并无半点灯光,看着平平无奇,我无从猜测屋子里的住户是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实在是走得累了,这一次,我伸出手掌在门上拍了两下。金属的门板发出几声闷响,我一边看着它渐渐停止振动,一边站在街上,准备迎接我的命运。

* *

几秒钟之后,那扇门打开了。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里。他问我:“你是谁?”我却没有答话,径自推开他进了门。在屋前的小花园里,我借着月光,看见一家人正围坐在离门很近的地方。他们见我进来,有人吓得站起身来,却并没有说什么。我听到身后的花园门关上之后,便撩开了自己的面纱。

我对他们说:“求求你们,帮帮我。”他们并没有应声,我便继续说道:“我叫娜迪亚,从辛贾尔来,是个雅兹迪人。‘达埃什’进了我的村子,把我抓到了摩苏尔当女奴。我的家人也都失散了。”

两个大约20来岁的年轻男子坐在花园里,他们身边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我猜想后者应该是他们的父母。此外边上还有一个男孩,大约11岁左右。一个同样20出头的少妇正怀抱着一个婴儿,哄着他睡觉。那少妇怀着身孕,我说完话之后,注意到她的脸上立马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们的小屋里断了电,因此他们把毯子铺在了花园里,打算在外面乘凉。

我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寒意。我知道,这些人很有可能是“伊斯兰国”的人——眼前的男人们都留着胡子,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裤;而女人们虽然因为在家,没有戴面纱,但除此之外装束也很保守。如果只看他们的样子,的确和那些囚禁我的“伊斯兰国”分子没有什么区别。我心里认定他们一定会把我送回“伊斯兰国”处置,因此浑身僵住,不再言语。

其中一个男人抓着我的手,把我从花园拉进了屋里。屋里的走道又热又暗。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向我开口道:“这种话你千万不能在屋外说。屋里安全一些。”

那个看着像是他妻子的妇女跟着我们进了屋,问我道:“你是哪里人?遇到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里透着焦虑,却听不出愤怒。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告诉他们:“我是科乔人。我被抓到这里当女奴,刚刚才从一间‘伊斯兰国’关押我的房子里逃出来。他们说要把我送到叙利亚去。”我把所有经历全部告诉了他们,甚至连被强暴虐待的事情也一并说出。我想的是,他们了解得越多,可能就越愿意帮助我。他们是一个家庭,这意味着他们肯定拥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不过,我终究是没有说出买卖我的那些武装分子的名字。哈吉·萨尔曼是“伊斯兰国”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是个能够判处别人死刑的法官,在一般人眼中足够可畏。我心想:“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经是萨尔曼的女奴,那么无论他们有多同情我,也不敢不把我交出去。”

“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那妇人问道。

“那些恶棍将我从你们身边强行绑走,对我横加凌辱。如果换作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会怎么做?求求你们了。”我回答道。

那家人里的父亲听完我的话,站起身来,对我说:“放宽心吧。我们会帮你的。”

那妇人则嘀咕道:“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这样的小姑娘呢?”

一家人向我作了自我介绍。他们果然如我所料,是“伊斯兰国“打进摩苏尔时,因为无处可去而被迫留在城里的逊尼派穆斯林。他们告诉我说:”我们在库尔德斯坦没有熟人,没办法通过检查站;而且我们也不富裕,我们的全部家当就在这间屋里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相信他们——很多贫困的逊尼派当时也成功离开了摩苏尔,而留在城里的那部分逊尼派民众虽然最后渐渐认清了“伊斯兰国”的真面目,但并非是因为目睹了他人的苦难而心生触动,而只是因为自己的生计开始难以为继。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如果他们愿意帮我,那么他们说的应该都是实情。

他们对我说:“我们一家是阿萨维(Azawi)人。”阿萨维这个部族在这一带,历来和我们雅兹迪人亲近友好。既然他们是阿萨维人,那么他们应该了解我们雅兹迪人的信仰,甚至家里有在科乔附近的村庄做“基里夫”的人也说不定。这是个好兆头。

那一家之长名叫希沙姆,身形健硕,留着一撮斑白的胡子,他的妻子玛哈则身材丰腴,相貌出众。我刚进门的时候,她还只是穿着一件寻常的裙子,然而因为我是外人,她又进了屋,换了一件罩袍才出来。他们的两个儿子名叫纳塞尔和侯塞因,身材都很瘦削,还没有完全长成男子汉。他们两个总是喜欢缠着我问这问那,尤其是纳塞尔。他们一会儿问我“你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一会儿又问我“你的家人在哪里”?

纳塞尔25岁,是家里的长子,长得很高,发际线很靠后,有一张宽阔的大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家的儿子们——最有可能支持“伊斯兰国”的,就属逊尼派年轻男性。然而他俩向我连声发誓说,他们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武装分子。纳塞尔告诉我:“他们来了之后,我们的生活就越来越糟。每天我们都感觉像是活在战争中一样。”

纳塞尔的妻子萨法亚也在花园里。她和她的丈夫一样很高,眼窝很深,目光深邃。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边轻轻摇着放在腿上的婴儿,一边看着我,时不时还瞥一眼纳塞尔的另一个弟弟哈立德。哈立德十分年轻,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太关心。自从我这个不速之客到来后,一家人里数萨法亚最为担心忧虑。我脱掉外面早已弄脏的罩袍之后,她问我:“你需不需要换一件新罩袍?”她的神情虽然很和善,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听出她对我在穆斯林人家穿着雅兹迪衣服感到有些别扭。然而我却回答道:“不用,谢谢。”除非被逼无奈,不然我实在不想再穿那种与我格格不入的衣服了。

终于纳塞尔问道:“你被‘伊斯兰国’带走的时候和什么人在一起?”

我轻声地说:“萨尔曼。”很显然他知道萨尔曼,嘟囔了一声,但并没有再说些什么。紧接着,他让我聊聊我的家人,还问我离开摩苏尔之后要投奔谁。我能感觉到他很有勇气,并且真心想帮助我。

“你有没有遇见过别的雅兹迪女孩?”我问他。

希沙姆回答我道:“我在法院见过一些。”他的儿子侯塞因也向我坦言,他曾经见过许多大巴车来来往往,并且他也隐约知道里面载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女奴。他告诉我:“摩苏尔城里有很多告示,说如果我们抓到一个女奴送回去,‘伊斯兰国’就会给我们发5000美元的奖金。但是我们听人说,根本没那回事。”

希沙姆则说:“我们不喜欢现在的状况。很久之前,‘伊斯兰国’刚到的时候,我们就应该离开这里,但是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玛哈告诉我:“我们家有四个女儿都嫁在本地。就算我们走了,她们也走不了。她们的婆家有可能和‘伊斯兰国’是一伙的,但我们并不十分清楚——支持他们的人太多了,可我们又不能真的扔下女儿自己走掉。”

眼前的这一家人收留了我,他们耐心听完了我的遭遇,愿意为我提供帮助,因此我不想说太多伤感情的话。然而,我实在很想知道,当我被“伊斯兰国”囚禁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做过些什么?尽管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他们给我的理由仍然让我颇为愤怒。侯塞因既然看见了那些大巴车,知道车上都是运去供“伊斯兰国”分子日夜强暴的年轻女性,心里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希沙姆既然在法院前见到过武装分子们拖着女奴登记所谓“婚姻”,难道也漠不关心吗?他们确实向我伸出了援手,可那是在我不请自来之后,他们才下此决心,而我只不过是成千上万受害女性之中的一个而已。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痛恨“伊斯兰国”,却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事情阻止他们的暴行。

我又想,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即使他们没有勇气和“伊斯兰国”的恐怖分子做斗争,似乎也不应该遭受我这样的指责。“伊斯兰国”分子是一群无恶不作的歹徒:他们将怀疑是同性恋的人推下屋顶摔死,将信仰不同的年轻女孩肆意奸污,甚至经常用石刑处决他们所谓的犯人。我并不曾像他们这样经受过良心的考验。然而,那只是因为雅兹迪人从来没有受到过自己信仰的庇护,反而总是因为坚持自己的信仰而处处受到他人的攻击。希沙姆和他的家人在“伊斯兰国”控制下的摩苏尔得以保全,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逊尼派穆斯林,因此为那些武装分子所认可。我出现之前,他们都乐于生活在宗教的保护伞之下。诚然,他们对我表现出莫大的善意,我不应该恨他们,但是我也无法真正亲近他们。

希沙姆问我:“你有没有熟人在库区?我们可以打电话,让他们知道你在我们这里。”

我告诉他:“我有哥哥在那里。”然后我把赫兹尼的手机号背给他听。那一串号码我早已倒背如流。

我看着希沙姆拨通了那个号码,开始通话。很快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满脸疑惑地又拨了一遍,又放下了手机。我担心自己忙乱中背错了号码。我问他:“有人接电话吗?”

希沙姆摇了摇头:“电话倒是一直有人接,但是我刚和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他就口无遮拦地骂了我一通。这人应该不是你的哥哥。就算他是,我估计他也不会相信你和我们在一起。”

希沙姆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电话那头的人总算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希沙姆向电话那头解释道:“娜迪亚和我们在一起,她从囚禁她的地方逃了出来。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我雅兹迪朋友的名字,他会告诉你我是信得过。”希沙姆曾经和一个辛贾尔颇有名望的雅兹迪政客一起在萨达姆的军队里当过兵。“他会告诉你我是个好人。我不会伤害你的妹妹。”

这通电话持续的时间不长。挂断之后,希沙姆告诉我,电话那头的人确实是赫兹尼。他对我说:“一开始,他发现有人从摩苏尔打来电话,便以为我是来恐吓他的。那些绑走他妻子的人应该经常给他打电话,用他妻子遭受的折磨来打击他的心智。他没有办法,只能骂他们一顿再挂断电话。”我心里暗暗为赫兹尼和季兰感到难过。他俩本来为了能够在一起,就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如今却遇上这种惨事。

时间已经很晚了,希沙姆家的女人们腾出一间房来,给我铺了一张毯子,还问我饿不饿。我实在吃不下东西,便答道:“我不饿,但是很渴。”纳塞尔拿来了一些水,我正喝着的时候,他还不忘提醒我千万不要出门。他告诉我:“这一带全是‘伊斯兰国’分子,或者同情他们的人,非常危险。”

我好奇地问:“这里经历了些什么事?”也许附近有女奴?武装分子们会不会挨家搜查走失的人?

纳塞尔回答道:“如今世道太乱。到处都是‘伊斯兰国’的人。整座城市都是他们说了算,我们事事都得小心。我们家有一个发电机,但是晚上不能用。我们担心美国飞机来空袭的时候,看见我们家有亮光,就会往我们的屋子扔炸弹。”

尽管天气炎热,我听了他的话,仍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回想起当初驻足却没有敲响的第一扇门。那扇门后面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时希沙姆发话:“快睡吧,明天早上,我们会想个办法把你送出去。”

屋里热得令人窒息,令我很难入眠。我整晚都在琢磨,周围的屋子里是不是住满了支持“伊斯兰国”的家庭。我想象此刻哈吉·萨尔曼正开着车清查每一寸街道,试图寻找到我的踪迹。我猜想他一定愤怒得一宿没合眼。我不知道那个看丢了我的武装分子会怎么样。我还想,5000美元的奖金会不会让纳塞尔他们一家改变主意,将我拿去邀功请赏?他们是不是只是表面上对我和善,假装愿意帮助我,其实心底里根本对我这个雅兹迪人满心厌恶?就算他们是阿萨维人,就算希沙姆真的在当兵的时候结交过雅兹迪朋友,眼下就对他们放下戒心无疑是愚蠢之举,和雅兹迪人亲近友好,却毫不犹豫将我们出卖给“伊斯兰国”的逊尼派人数不胜数。

我的姐妹和侄女如今已不知被带往何处,她们会不会因为我逃跑而受到牵连?那些留在索拉格的女人以及被带到叙利亚去的女孩又怎么样了?我又想起我美丽的母亲,她在索拉格被押下卡车的时候跌了一跤,白色的头巾从她的头上飘落。我还记得她将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合上双眼,试图忘记我们身边的那些虎狼之徒。被押上大巴车之前,我看见凯瑟琳被他们从母亲的身边拖走。不久之后,我就知晓了她们的下落,不过那是后话了。眼下我终于睡了过去,一夜无梦,脑海中只有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