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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城 徐萌 1456 字 1个月前

细雨淅淅沥沥,山间浓雾缭绕,街道上到处是残垣断壁。

街道一边的水井边,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打水、洗菜。人们对残存的家园好像并不在意,依然神态悠然,只是沉默。街上的面包店已经剩下一角,里面依然冒出炊烟。

三丫蹲在地上,一只手撑着一只小板凳,叮当叮当地走来。她的一只腿已经截了一大半,用一棉布包着。她一只好腿蹲着在地上,一只手支着板凳,那条坏腿就在地上拖着,胳膊里还夹着一个小包。

雨婷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来,看到三丫,急忙跑过来:“舅妈,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丫抬起头,脸上洋溢着笑:“那边面包店的小伙计让我帮他做件过年穿的棉袍。我做好了,刚给他送过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看,他给了我20块钱!我拿10块钱买了面包,给雪儿和虎子吃!剩下这10块,给金龙买双鞋。”雨婷很惊讶地看着她。

三丫有些兴奋地说:“你能不能帮我拿着这些面包?我早就想给两个孩子买点好吃的了,正长个子的时候,什么好吃的也吃不上!”

雨婷接过面包,依然是惊愕地看着三丫。她惊讶于三丫如此乐观,也折服于她的顽强。

三丫用手撑着板凳往前走,边走边问:“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雨婷跟上来说:“啊,不是快过年了嘛!这些日子起雾了,飞机不怎么来了,医院里伤病员也不太多了。”说着扶着三丫:“舅妈,我背你走吧!”

三丫一笑:“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能行的!”说着,艰难地往家里走去。雨婷跟在后面,有些不知所措,她完全被三丫的样子震撼了。

晚上,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雨婷把面包放在一个小竹筐里,放在桌上。

三丫拿起一个面包,递给瑞雪,热情地说:“雪儿,快尝尝,这叫吐司!”又拿起一个递给飞虎,随后拿起一个双手递给顾玉秀:“大姐,您也吃,我到这个家这么多日子,从来还没给家里买过一根菜叶呢!”

顾玉秀一口饭含在嘴里,眼泪在眼圈里转,接过面包说:“谢谢三丫,你真是有心人!”咬了一口,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往外走。雨婷也急忙放下筷子:“妈,您怎么了?”

顾玉秀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她走回自己的屋,背对着门,用手捂着嘴,在哭。她一边哭一边爬上床,打开床边的小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

郭富才跟了进来:“太太,你,这是要干什么?”顾玉秀回头看看郭富才,急忙擦眼泪。

郭富才愣住了:“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顾玉秀用手拨拉**那些零碎首饰:“我想找点值钱的东西,换点钱给三丫看病!她那样子,太可怜了,我们得帮帮她!”

郭富才黯然,好一会儿才说:“太太,你,别难过!我也打听过了,她的腿没办法!大夫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营养不够,又没药,她那伤口老也长不上,天天往外流水——”

顾玉秀悲伤地:“那也不能看着她就那么受罪!我一听见她那小板凳响,我的心就要碎了!”

郭富才唏嘘着:“太太,你别难过!你要是不愿意听,我让她以后走路轻点。”顾玉秀责怪地:“你说到哪儿去了!”

门外,传出小板凳的声音,随即,停了下来。郭富才转身走到门外,看见三丫正蹲在门口,他有些尴尬:“三丫!”

三丫看见郭富才,也有些尴尬。她把板凳扔到一边,正在往回爬。郭富才急忙追上来:“三丫,三丫,你这是干什么。你赶快起来!”说着上前要背三丫。

三丫急忙往外推郭富才:“郭叔,对不起!我让你们心烦了,我给你们添堵了。我以后不让小板凳响了!”

顾玉秀从屋里走出来,走到三丫身边,蹲下:“三丫儿,你别这么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看你受罪,心里替你难受!三丫儿,我们照顾你,往后再有人让你帮着干活,我给你取活送活。你就用你的小板凳走路,我们不嫌弃。我们就是要让那些日本人听听,中国人是炸不死的!”

三丫哭着点头。

门外,一声爆竹响,在天空中炸开。

街道上立刻跑出好几个人,紧张地看着:“怎么回事儿?日本飞机又来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几个孩子挑着一挂鞭炮在放。

人们抱怨地:“放什么放?不知道的以为飞机又来了!”孩子们点着挂鞭,跑开了!

顾玉秀也长出一口气,回身问郭富才:“饭好了没有?准备吃饭吧!”

郭富才急忙答应着:“好了好了,这就好了!”急忙回身去摆桌子摆菜。

桌上摆了年夜饭,一家人围坐着。顾玉秀拿起筷子,看看众人说:“来吧,今天是除夕了,咱们吃个团圆饭吧,老爷他,学校里有事儿,不能回来了。还有冠杰和英儿,在前线打仗,回不来,我们给他们也都摆双筷子。一会大伙多吃点,替他们多吃点!”

一家人端起了酒杯,碰杯。顾玉秀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替瑞雪和飞虎夹菜,又替赵蔓君和三丫夹菜:“这一年,我们家出了太多的事儿,老大,老大媳妇、柔儿、生子,一个个都不在了。可是我这心里,觉得这一年,过得值!今年过年,是我活这么大岁数最高兴的一个年。这个年谁也不许哭,都高高兴兴的,吃完了咱们也上后山放鞭炮去!”

一家人望着顾玉秀,点头。

郭富才端起酒杯:“来吧,咱们再喝上一杯,太太,这杯酒是我老郭敬你的,你支撑这个家不容易!”一家人都再次举杯。

门外,响起敲门声,顾玉秀紧张地往外看:“这么晚了,谁啊?”

郭富才急忙放下酒杯:“我去看看!”走出去拉开院门,项南方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布包。

郭富才看见他,意外又高兴:“哎,项先生,快,快请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快,我们刚开始,一块吃年夜饭吧!”

项南方神情沉重,往里走去。郭富才有些困惑,脸色也变了,急忙跟了上去。

项南方很悲伤地说:“周妈妈,冠杰他——”

顾玉秀浑身一震:“冠杰?什么时候?”

项南方难过地:“还是9月底的时候,鬼子扫**,他和部队一块掩护指挥部转移,眼看就要进山了,在山口的河滩上!”

顾玉秀欲哭无泪。

项南方:“本来他是可以跟着指挥部转移的,可是他坚持留在作战部队里.团长让他先走,他不走。他拿起枪参加战斗,还跟三个鬼子拼刺刀。他一个人连刺了三个鬼子,死得很英勇!”

顾玉秀喑哑的嗓子:“你是说,杰儿他,跟鬼子拼刺刀?他敢拼刺刀?”

项南方拚命点头:“是的,冠杰同志死得很英勇,所有战士都哭了。只是作战环境太恶劣了,部队被打散了,消息一直送不出来,直到前几天,才送出信儿来!”

顾玉秀颓然坐在椅子上。

项南方把手上的皮包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几个笔记本、冠忠送给他的那架照相机,还有一把军刀:“这是冠杰同志的遗物,是山里的同志带到延安,又带回重庆来的。我们的彭总听到冠杰牺牲的消息,难过了好长时间。他让我们转告您,一定要节哀。他说冠杰同志是好样的,是我党优秀的战士!”

顾玉秀打开那些笔记本,里面有一些照片:八路军战士参加战斗的照片;不同时期冠杰的照片:他的青年时代,他的战争生活,他年轻儒雅的笑容——顾玉秀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就好像冠杰小的时候,她抱着他。

郭富才把一张冠杰的照片摆在了屋角的香堂里,点上一支香,插在香炉里白烟袅袅,萦萦绕绕,然后扶摇直上。

顾玉秀望着那白烟,轻轻地说:“你们看,杰儿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他回家了!你们看,烟是白的,我的孩子,他心里是高兴的!”

她身后,周家人泪眼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