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周祖康匆匆回到家中,轰炸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
1939年的重庆,是地地道道的人间地狱。继“五月轰炸”后,日本侵略者又发动了“扩大轰炸”。8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伪政府,敌机对重庆的轰炸更加疯狂了。轰炸对重庆人来说,更是精神上的练狱。最初的阶段,人性中的恶、自私与本能都在释放着;接着,人们开始寻找新的心理支点,虽然这个城市一天天被毁掉,而人们的精神却在一点点成长起来。周祖康最近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可是他还是争取有空多回来看看。顾玉秀与赵蔓君的关系比以前好一些了,经历了朱今墨事件,周家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沉默。灾难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互相伤害,但当他们意识到灾难不会轻易结束的时候,就学会了忍受和互相包容。周家变得比以前平静了,但心里其实都有难解的伤痛。
周祖康一进家门就急着找敏柔。程婉仪告诉他,敏柔在自己房间里。敏柔听到周祖康的声音,忙从屋里迎出来,半年多的时间,她一直很憔悴。
周祖康拉着敏柔进了房间,长时间看着女儿,并告诉她,朱今墨有消息了,说他已经到了上海,可不知道什么人又把他救走了,但不管怎么说,已不至于一死了。
敏柔眼神暗淡了下来。
周祖康劝敏柔想开一些,人各有志,他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敏柔听了,默默点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想了几天,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几天后,她趁家人不注意离开了家门。她要去上海,要去找朱今墨。她希望找到答案,跟朱今墨做一个了断。
重庆到上海要转道香港,敏柔费尽周折才搞到去香港的机票,等她到上海时已经是11月了。
清晨,靠近十六渡码头的一个旅社。
敏柔静静地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她觉得很冷,把身子蜷缩起来,可依然觉得冷,就起身脱下外套,盖在身上。她病了,在发烧,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发晕。她困在这家旅社已经快十天了,身上的钱早就花完了,没钱付房租,茶房天天来催,昨天已经把被褥撤走了。刚到上海的头几天,她天天出门,到处找人,希望还能像前几次那样,不知道在哪条街道哪个弄堂里突然看到朱今墨。她一直坚信她和朱今墨之间有这样一种方式,就是不期而遇的邂逅,前几次都实现了,但这一次,预感却失灵了。茫茫人海,她找不到朱今墨半点影子。之后几天,茶房已经不允许她离开旅社半步。她跟茶房解释,说是去找人,找到人就交钱,但是没人相信她,也没人来救她。
她只好躺在**,看着窗户外面的梧桐树。一阵风吹过来,梧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飘落了,她心更凉了。
门外,传出茶房的声音:“小姐!你在吧?”接着门开了,茶房开门进来,又来催房钱了。敏柔一动不动地躺在**。茶房又是老一套说词,说了也没用,敏柔已经没力气回答他了。茶房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收不上房钱,他就得走人。见敏柔没反应他也就不多说了,自认倒霉吧。他转身要走,敏柔在身后叫住他,求他给她倒一点开水喝,她冷,她饿,她已经没力气了。
茶房同情地看看敏柔,走出去,到楼下拿出热水瓶,到街对面的老虎灶去冲开水。
刚冲完开水,就听到前面街角传出两声枪声,接着,街道上跑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街道上跑着,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飞,接着,五六个特务出现了,边开枪边追。
其中一个男的胸口中了一弹,倒在地上,女的冲上来要背男的,男的躺在地上,胸口的血往外冒,他用力把女人推开:“快走!别管我!”
女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起身刚要往这边跑,男的已经拿着枪对着自己的头开了一枪。
女的尖叫一声,捂着嘴哭了起来。茶房吓得拎着暖瓶就往旅社门前跑,一只暖瓶掉在地上,碎了。女的被声音惊醒了,往这边看。迎面的街上,冲过来几个特务,向这边射击。茶房急忙往旅社里跑,女的也跟了进来。
茶房想拦住她,怕她给自己和老板惹麻烦,女人却推开茶房直接上了二楼。而敏柔听到外面的枪声居然一努力就从**坐了起来,并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她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奇,这也许是她天性中的冒险成分吧,这一次,敏柔的预感虽然落空了,但命运又一次把她引向了朱今墨,因为这个女人正是艳艳。
敏柔看见艳艳,惊讶地叫了声:“艳艳!”
艳艳看见敏柔也大吃一惊:“敏柔!”
楼下,传出闹闹嚷嚷的声音:“我眼看着人进到里面来了!给我搜!”
艳艳冲进门,把门关上,一把拉住敏柔,震惊地:“敏柔,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敏柔看见艳艳,刚想说句什么,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艳艳抱住敏柔,连声叫着:“敏柔,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茶房端了水开门进来,看见屋里有人,吓了一跳,问:“哎,你们是,你不是?你怎么在这儿?你认识这位小姐?”
艳艳急忙打断了茶房,厉声责问他把敏柔怎么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茶房本来就不愿意多事,何况他又是个聪明人,就把敏柔的情况告诉了艳艳,并向她讨房钱。就这样,艳艳躲过了特务的追捕,敏柔因碰到了艳艳,才得以离开旅社。
两个绝境中的女人因为奇特的邂逅互相将对方救出了困境,这好像是一个宿命的寓言,也最终预示了她们两个生命的归宿。当然那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