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今墨拎着箱子走到江边,放下行李,点起一支烟。
与敏柔的突然邂逅让他惊魂未定。多年的地下工作,一个人独来独往,面对各种复杂的局面,危险的处境,他早已经养成沉默、克制的个性,从不让情绪、小事、儿女情长绊住自己。但今天,他实在有些难以平静,到重庆的第二天,就与敏柔街头邂逅,这让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懊恼。他知道这种纠缠,不光来自敏柔,也来自于他自己内心的某种牵挂。他有些沮丧,还有些伤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他隐隐感觉这一次回重庆会让他陷入一种艰难的处境,也会让敏柔受到更多的伤害,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必须让敏柔远离自己,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有片刻的走神,否则会让他处在危险的境地,会让事情变得一塌糊涂。
他下一步就要去军统接头了。去之前,他颇费踌躇,他知道一旦走进那座灰色的楼,就意味着失去了行动自由。他背负的三重身份让他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他决定找一个自由空间,这会让他在危险的时候,不会牵累任何人,从而守住秘密。
河滩上,很多妇人在洗绷带,三丫也在其中,她把一些皂角放在绷带上,用捣衣棒敲打着,然后开始搓洗。和着血污的水混在清水里,有些触目惊心。朱今墨目不转眼地看着江水。烟烧到了手,他手一抖,急忙把手里的烟扔掉。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几个要饭小孩,冲过来就抢烟头。几个孩子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大孩子抢到了烟头,猛地抽了一口,其余的几个冲过来抢。
朱今墨怔住了,他很震惊,他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看看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又放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孩子们看到了朱今墨在掏钱,冲过来就抢:“给我,给我!”其中一个孩子把钱抢走了,孩子们闹闹嚷嚷围着那个抢到了钱的孩子。很快,又飞奔过来一群孩子围着朱今墨要钱。朱今墨一下不知所措,急忙往外挤,孩子们追在他身后,追着他要钱,有的抢他的帽子,有的上来拉他的皮箱,朱今墨一手护着帽子,用力抓住箱子,其中一个高个子孩子抢过朱今墨的帽子就跑了。
突然一声喝斥:“你们干什么?快滚开!”三丫端了一大盆衣服跑过来,放下手里的盆,冲过来,把孩子们轰走,又猛追了几步,扭住那孩子,把帽子夺了回来。
朱今墨狼狈地站在那里。
三丫走过来,把帽子递给朱今墨说:“这些小鬼天天在这里捣乱。你吓着了吧?”
朱今墨接过帽子,说了声:“谢谢!”把帽子戴在头上。
三丫关切地说:“你是刚从外乡来的吧?过几天你就知道了,钱不能随便给的,给了你就走不脱了!”
三丫端起木盆往回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对朱今墨说:“先生,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干什么?需要帮忙吗?”
朱今墨看看三丫,有些迟疑。三丫指指前面:“我家就住在前面,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就说话。”
朱今墨迟疑了一下:“谢谢,不必了。”
三丫笑笑:“说啥子谢谢!都是出门人”说着就要走,朱今墨突然叫住她:“小姐!”
三丫心头一惊,回头。
朱今墨笑笑:“对不起,不知道应该叫你小姐还是太太。”
三丫怔怔地看着朱今墨,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声小姐叫得她心里好像着了火,她只觉得眼泪要往外涌。从小到大就被唤做三丫,到了婆家成天被丈夫呼来喝去,何曾想过一个陌生人叫她小姐?她心里又何曾没期望过有一天也能被人叫做小姐?穿上那种阴丹士林的旗袍,背着书包上学?!她有点受宠若惊,呆呆地望着朱今墨好一会儿,才惴惴不安地说:“别别别,先生,您可折死我了。我们是乡下人,可不是什么小姐太太。您,就叫我妹子吧!”
朱今墨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在三丫心里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凭他的经验,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个善良淳朴的人,他微微一笑道:“噢,妹子,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人出租房子。我刚到重庆,本来是来投亲的,可是亲戚不在,我也没钱去住饭店。”
三丫困惑地说:“你穿这么体面,怎么会没钱住饭店?”
朱今墨苦笑了一下:“出门在外,总要装装样子。”
三丫一笑:“啊,那好,你跟我来吧,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巷子里。我记得有个董伯伯家里好像有空的房子,不知道他租不租,我带你去看看吧!”三丫搬起木盆,朱今墨急忙上前要帮助,三丫忙拦住说:“哎,不用,不用!”朱今墨硬是接过了木盆:“我来吧!”三丫感动地看着朱今墨。
朱今墨搬着木盆,三丫跟在后边,两人沿着江边的坡路向一片破旧的房子前走来。三丫不时在说:“先生还是给我吧,很重的!”朱今墨体贴地:“我来吧,重才要我来。”他对三丫是真诚的,丝毫没有利用的意思。他喜欢这种朴素平实的东西,哪怕只有很小的事情、很短暂的时间。三丫不安地跟在后边。
两人走到街道的一头,三丫指着前面的一个门面说:“啊,就是那边,那个门前堆了好多毛竹那家。”又从朱今墨手中接过木盆说:“东西放这儿,我带你去吧!你这副打扮,哎,可真不像租这种房子的人哩!”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朱今墨尴尬地笑笑:“是啊是啊,我一会儿就把衣服换下来。”
三丫被朱今墨的幽默逗乐了,甜蜜地一笑,看得出她很喜欢眼前这位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