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柔站在中央新闻社的门口,从下午到黄昏,再到夜晚,已经整整一天了。
上午的时候,她跟家人走散了,就一个人沿着街道在外面随意走,走到中央新闻社门前时,无意中回头那么一眼,就看到了朱今墨。
朱今墨是和中森英一起走出来的,敏柔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往心去,等她回过神来再去找时,朱今墨和中森已经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敏柔追着车子跑了很远,也没追上,于是就又回到了报社门前,她想试试看能不能再次等到他。敏柔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固执的人,但是当她似是而非地看到朱今墨的背影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这种固执复活了或者开始生长了。从北平到南京,这十几天,敏柔和家人一起经历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但她一直是麻木的,只有这一刻,她才感到某种真实,虽然她无法判断刚才看到的人是不是朱今墨,但她却决定在这里等下去。这多少有点刻舟求剑、守株待兔的意味,可是除了刻舟求剑、守株待兔,她还能做什么呢?
门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敏柔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柔声地:“先生,您好!”
对方停下来,有些疑惑地看看敏柔:“啊,你好,你是叫我吗?”
敏柔温柔地一笑:“请问你是这家报纸的人吗?”
对方戒备地看着她,点头:“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登广告去那边,那边排队的人就是。”说着指指不远处的一个窗口。敏柔有些困惑:“广告?什么广告?”
对方:“什么广告?不是寻人就是报平安啊。你没看,这些天报纸的门都踏破了。”
敏柔目光中掠过惊讶,随即说:“啊,对不起,我是想请问,有个叫朱今墨的人是不是在这里工作。”
对方有些困惑:“朱今墨?对不起,不认识!”说着走开了。
这时,一位年轻的男记者从边上走过,打量着敏柔,敏柔急忙向他点头致意。记者走过来:“你,找朱今墨?”
敏柔急忙说:“对对,我想找他。”
记者一挥手:“他,走了!”
敏柔心头一惊:“他去哪儿了?他是不是就在这里工作?”
记者戒备地看看敏柔:“你是他什么人?”敏柔犹豫了一下:“表妹!我从北平来,要找他。”
记者有些同情地看看敏柔:“哦,北平!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他是来过,来采访的,可能晚上坐火车回上海了。”
敏柔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发晕,不管怎么说,总算知道一点朱今墨的消息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敏柔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10点了。她又渴又饿,但是她不想走,她总是希望能出现奇迹,也许下一分钟奇迹就能出现。正想着,刚才跟她说话的记者又走回来,看见敏柔:“哎,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敏柔呆呆地看着他,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记者心中一动说:“这样吧,你到珠江路,珠江大旅社去看看吧。他这次来住在那儿的,你看他走了没有。不过,你最好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敏柔又不明白了:“为什么?”
记者急忙摆手:“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小姐,现在是乱世,世事无常,感情也靠不住,你遇事千万要想开点。我本来是好心告诉你的,要是惹出什么麻烦,那就是我的罪过了!”说着就走开了。
敏柔追了两步问:“哎,先生,你什么意思?难道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对方已经走开了。敏柔困惑地停下,回想着记者的话,她想去旅社找朱今墨,但又害怕真的有什么问题,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往旅社走去。她走到旅社前,在门外停下来,再次迟疑、徘徊。旅社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她站在阴影里,看着门里进出的人。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看见朱今墨远远地从街道另一边走过来。一看到朱今墨,她突然有些慌了,急忙躲到门前的树丛后面。
朱今墨拎了一只黑色皮箱,气度不凡,走到旅社门前,警觉地四下看看,走了进去。敏柔急忙闪到一边,手放在嘴边,紧张地思索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今墨沿着走廊走过来,用钥匙打开门,四下看看,推门进去。这是一间套间,外面是会客室,里面的门关着。他迅速把门关上,靠在门口,在黑暗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房间,迅速拉上窗帘,打开卧室门,走进去,巡视了一遍,弯腰在床底下看了看,然后才走出卧室,打开灯,把手里的箱子放下,在沙发上坐下。突然他警觉地听着门外,门外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门缝下,有光影闪过。
朱今墨轻手轻脚走到门前,往外听了一下,看到门缝里闪过的光影,便突然拉开了门。
敏柔正轻手轻脚在走廊里走过,猛地看到门开了,里面露出一个男人的脸,张大了嘴刚要叫,朱今墨出手更加迅猛,两只手像是钳子一把卡住敏柔的脖子,另一只手把她拉进门里,猛地把门关上。
朱今墨抱着敏柔进了屋。敏柔在他怀里拚命挣扎,又踢又叫,却叫不出声,朱今墨把她扔在沙发上,小声地吼着:“别叫!我是朱今墨!”松开手,敏柔一副震惊的表情看着朱今墨。
门外,传出轻轻的敲门声。朱今墨急忙走到门边,警觉地听着。敲门声继续,朱今墨急忙跑过来,拉起敏柔,刚要往卧室走,却传出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即,门开了,中森英出现在门口。
朱今墨看见中森英,十分尴尬:“啊,中森君!啊,先生!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去接你呢。”
中森英疑问的目光看着朱今墨,看到沙发上惊讶的敏柔,也有些不自在:“啊,我记下了回来的路,所以就自己回来了!”
朱今墨尴尬地看看敏柔,再看看中森英,中森英微微一笑:“朱桑,你有客人,我先出去走走,顺便到楼下取报纸。”说着往外走,朱今墨急忙叫住他:“我去吧!”
中森英回过身,表情有些阴森,看了朱今墨一眼。朱今墨急忙说:“啊,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我走!”说着对敏柔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往外走。敏柔走到中森面前,抬眼看了看他。中森看见敏柔,一下呆住了,客气地向敏柔施了礼:“你好!,请原谅,我不知道您在这里!”
敏柔慌乱地点了点头,中森微笑地看着敏柔从她面前走过,走出门去。他下意识地跟了两步,随即停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沙发前坐下。看到沙发上,敏柔的小包落在沙发上,他拿起来,看了看,打开,里面,一方手帕,一只口红,一面小镜子。他拿起手帕闻了闻,放回去,刚要把镜子放回去,无意中看到镜子背面镶着朱今墨与敏柔合影的照片,他心头一震,看了好一会儿。
朱今墨拉着敏柔的手,匆匆走出房间。敏柔慌张地问朱今墨:“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今墨拉着敏柔:“别说话!”拉着她下了楼,走到门前的树丛前,敏柔用力甩开朱今墨:“你要带我去哪儿?你要干什么?”
朱今墨呆呆地看着敏柔,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敏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朱今墨。
朱今墨低头小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专门来找我的,还是碰巧?”敏柔眼里蓄满了眼泪:“问这话的应该是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走?”
朱今墨怔了一下:“敏柔,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儿?家里人呢?”敏柔悲愤地说:“你还关心这些?”
朱今墨迟疑了一下说:“你赶快离开这里,回家去!”敏柔悲愤地:“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你难道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朱今墨长时间看着敏柔:“敏柔,你听着,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很抱歉,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可是,我得告诉你,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未来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了!”
敏柔眼里蓄满了眼泪:“你说什么?没有任何可能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朱今墨克制地:“不为什么!”
敏柔喊了起来:“不为什么?那又是为什么?你可以不喜欢我,我们也可以不结婚,可是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对待我!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
朱今墨烦躁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平静地看着敏柔说:“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理由!”他口气变得冷冷地:“我有我的活法,我不喜欢婚姻生活,也不喜欢被女人拴住。还有,我其实一直很讨厌你的大小姐脾气,也不喜欢你们周家人个个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些理由够了吗?”
敏柔震惊地看着朱今墨。
朱今墨冷冷地说:“现在,我要回去了。你也好自为之吧!我就不送你了!上面的是我的同事,我们一块来工作的,住在一起。你是周家大小姐,你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去丢你大小姐的身份吧?”
敏柔用震惊的表情看着朱今墨,眼里蓄满了泪水,她绝望地看着朱今墨,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开了。
朱今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的话足以将敏柔毁灭十次。看着敏柔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他心中充满了担忧、焦虑,但是他更担心楼上窗帘后面那双眼睛,他害怕把敏柔卷进自己的生活中。他必须保护敏柔!
他回身走进楼门,到前台取了报纸,走回房间,对中森英一笑,把报纸放在他面前:“报纸我拿上来了!”中森英微笑着看着朱今墨:“朱桑,想不到你是个很风流的人!我们到南京不过只有三天,不过这个女孩,很漂亮,很美。”
朱今墨笑着挥挥手,没说话。
中森英:“我们,需要不需要换住处?”
朱今墨看看中森英,好一会儿才说:“换住处?不需要!”说完坐在沙发上翻起报纸来。
中森英笑着:“好的,在这儿,我听你的,我是你的助理。”
朱今墨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手上的报纸,看到上面一行字:“弃城失地谁之罪,周冠忠等将领被押陆军部人人过关。”朱今墨心头一动,看起了报纸。中森有些饶舌,没话找话:“朱桑,今天的报纸有什么新闻吗?”其实他是对朱今墨和敏柔的关系有些好奇,但又知道朱今墨这个人的性情是绝对不会跟他说这些话题的。
朱今墨放下报纸说:“中森先生,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一下。明天一早,我送你去车站,我还要再多停一个上午。我去日本一去就是一年,这次回来,这儿的好多朋友说要跟我聚一聚,我想,我们以后的工作,需要这些人的帮助,所以,我就答应了明天中午跟他们聚一下,我明天下午的火车回上海,晚上就会到了!”
中森英心头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那,我留下来一起去见见那些人怎么样?”
朱今墨有些迟疑。
中森英一笑:“好吧,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想再见见你那位美丽的姑娘!”
朱今墨笑了一下,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