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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却是一位倔犟的老头儿。出于对毛不泽东的敬重,他从《新华日报》拿走了《沁园春·雪》,可是,同样出于对毛泽东的敬重,在他的极力要求之下,《新华日报》发表了他的《和毛润之先生咏雪词》。

人们曾经知道毛泽东有一首诗《七律·长征》那是从美国记者斯诺的《西行漫记》中读到的。现在,人们虽然没有机会读到《沁园春·雪》,但是,总算在柳亚子的明显的暗示中,知道了毛泽东还有一首词。

于是,重庆轰动了。

不管是文化界还是新闻界,不管是大雅之堂还是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这首词,寻找这首词。不管是为了议论而寻找,还是为了寻找而议论。

传抄本就在这样的时候悄然出现了。有的面目全非,有的遗漏过甚。而距离完整的《沁园春·雪》仅仅差了两个短句的传抄本,现在落在了《新民报晚刊》副刊《西方夜谭》栏目,紧紧地捏在了该栏目编辑吴祖光的手里。

为着补足词中的这两个短句,吴祖光跑了三天,找了几十个人。当他把所有的传抄本都凑起来,终于得到了除柳亚子而外,任何人尚未得到的《沁园春·雪》的时候,他便一溜烟地跑到曾家岩五十号,找他的最尊敬的朋友周恩来去了。

吴祖光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恩来先生,我从来没有为一首词而如此奔波劳累,如此神魂颠倒过。从风格上的雄浑奔放来看,颇近苏辛词派,但是遍找苏辛词亦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呀。不过,难怪、难怪,只有毛泽东这个人,方才能够写出这首词!”

周恩来笑了笑,他明白吴祖光来找他的目的,因为如此,未待这位副刊编辑开口,他便把毛泽东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吴祖光竟急出满头大汗:

“恩来先生,毛泽东先生的想法自然有他的考虑。他的考虑当中,谦虚与谨慎却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些我都不去说了。而作为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这样的稿件毕竟是可遇难求的最精彩的稿件呵!我不会放弃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

周恩来耐心解释道:

“吴先生自然是好意,但好意却不能代替一切呀,就拿《新华日报》来说吧,他们最先得到毛泽东先生的这首词,而且柳亚子先生也有强烈的要求,希望把这首词连同他的和词,一并在《新华日报》发表。然而,基于刚才我给你讲到的原因,《新华日报》不得不拒绝了柳亚子先生的请求。”

“可是,恩来先生,《新民报晚刊》毕竟不是《新华日报》呀——”吴祖光苦苦请求道:“《新华日报》是中共党报,当然应受党的主席的约束而我编的是一家民营报纸,发表这首词,又有何妨呢?再说,对于柳亚子先生的要求,《新华日报》虽然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只发表和词而不发表原词,但,这在实际上,已经违背了毛泽东先生的想法了……”

周恩来仍加劝阻道:

“现在,人们只是通过和词知道了原词的存在,却不知道原词的具体内容呀,所以,我倒希望吴先生能三思而行,慎之又慎!”

吴祖光显然再也听不进别的什么了:

“恩来先生,我已经三思而行,我已经慎之又慎。老实说这辈子我只要做了这件事情,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无所谓的了……”

翌日,重庆《新民报晚刊》第二版的副刊《西方夜谭》栏目上,毛泽东的这首“咏雪”词,被吴祖光以《毛词·沁园春》的标题公开发表了。也许多多少少虑及一点儿周恩来的意见,他在后面加写一段按语道:

“毛润之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咏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之大乃不右及。据氏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青年法,尤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与毛泽东的想法恰然相反,这首词不仅顿时轰动了重庆,而且顿时轰动了全国,甚至顿时轰动了海外的华人世界。

菲律宾《华侨导报》在转载这首词的时候,编者在前面有这样一段前言:

“这首词的作者,难道就是那个刚刚离开重庆,喜欢穿粗布衣服的共产党领袖吗?是的,是他。世人从此知道了毛泽东不独是政治家,军事家,而且是卓越的文学家,伟大的诗人。这首咏雪的《沁园春》词,无论置诸任何古今中外的伟大诗作之中,也都是第一流的杰作中之杰作也!”

两天以后,重庆《大公报》又转载了这首词。而且,不知为什么,这家报纸的编者采用了剪辑的办法,把《新民报晚刊》上刊登的毛泽东原词,和《新华日报》上发表的柳亚子和词,拼在一起,登载出来,因为版面比较醒目,在人们的印象中,竟造成了一个《大公报》首次发表原词与和词的错觉。

但是,真正让吴祖光始料所不及的,还是这首词在重庆的发表所引起的一场轩然大波。

《新民报晚刊》发表这首词的当日,该报主管人便被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召去了。主管人事后告诉吴祖光说: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呢?他们大加申斥,然后严重警告,说我们公然为共产党张目,公然向共产党投降,特别是在国共两党重庆谈判不久,局势正在微妙发展之中,倘若由此而引起不良后果,定要我们完全负责云云……”

主管人没有把话说完,而后发生的桩桩怪事,却让吴祖光历历在目。

也许作为一种悔过,一首所谓对咏雪词的步韵唱和之作,很快在《新民报晚刊》上发表了:

“极目层峦,千里沙笼,万叠云飘。着风车上下,徒增惘惘;江流掩映,不尽滔滔,似实还虚,不竟不伐,无止天涯孰比高?尽舒卷,要气弥六合,涵盖妖娆!浑莽不事妆娇,更不自矜持不折腰。对****尧封,空怀缱绻;茫茫禹迹,何限离骚?飞絮满天,袁鸿遍野,温暖斯民学大雕。思往昔,只天晴雨过,昨日今朝。”

又一首步韵唱和之作,又一首《沁园春·雪》随即在《大公晚报》上见报:

“卅载兵争,千里坟堆,万里血飘。幸长城内外,还余莽莽;大河上下,尚有滔滔。仁者安人,智者化俗,不嗜杀人义最高!试放眼看弹丸瑞土,绝代妖娆。将军倚马多娇,念塞上单衣雪满腰。请记取秦皇,金销十二;服膺宋祖,怀释腥骚。一代天骄,原子宇宙,何必荒城竟射雕?民苦矣!莫谈谈打打,暮暮朝朝。”

事隔不久,国民党终于从后台窜到前台,将一首化名为“东鲁词人”的蹩脚《沁园春》放在了《中央日报》的头版位置上:

“抗战军兴,受命立功,拥纛东飘。当徘徊岐道,中夜惘惘;悚心怵目,举世狂潮,寇患方深,阋墙难再,回首中原峰火高。却戈倒,看杀人掠地,自炫天骄。山河美丽多娇,笑草莽英雄亦折腰!想翼王投笔,本矜才藻;押司题壁,夙擅**!惜误旁门,终虚正果,勒马悬岩着意雕,时未晚,要屠刀放下,成佛今朝。”

大概“东鲁词人”之“佳作”,有让人贻笑大方的嫌疑吧,耐不住寂寞的国民党军方报纸《和平日报》,也居然投戎从笔,拔刀相助来了:

“北望边城,云叶初蔽,雪蕊旋飘。使寒凝玉宇,风生瑟瑟;光摇银海,浪卷滔滔。赌唱旗亭,寻诗灞上,争似苏卿拥节高,论清胜,只梅花枝上,相映娇娆。红颜底事斗娇?更特向尊前舞细腰。记明眸善睐,艳传曹赋;娥眉工嫉,慨寄屈骚,丽质天生,何如本色,倾国倾城慢琢雕。阴气散,祝青天白日,焕矣来朝。”

有可能《和平日报》请来的这位词人,措词晦涩,也有可能明白如话的东西压根就不是诗词,总之,欲罢不能的该报主编,竟然在翌日发表了一篇散文。

标题叫做《封建余孽的抬头》:

“……离开爱新觉罗朝的统治,已经有三十四年了。在这段岁月的洪流中,封建的沉渣却时时泛起,顷城称帝,张勋复辟,至于军阀争霸的混战,历史重重叠叠的演着悲剧。‘江山如此多娇’,不但‘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而且强邻侧目,连延安的领袖也‘欲与天公试比高了’。一阕《沁园春》,‘还看今朝’,抱负自然不平凡;只借一念之中,离开了一向所借用的幌子,于是乎大众文学,民间口语,都丢之脑后,在腐臭的裹脚布缝隙中,却出现了秦始皇的面目……”

话是说出来了,可是作者的身份似嫌不够。于是,《和平日报》煞费苦心地找来了这个杨依琴,由他再写了一篇《毛词笺注》:

“毛泽东氏是长沙一师的学生,那时我也在长沙某女校读书,知道毛氏的国文根蒂不坏,能诗也能词。观其近作《沁园春》,却甚感口气真是不凡,项羽的《拔山吟》,汉高祖的《大风歌》,以之相较,渺乎其小,何足道哉!在作者的意思,秦皇汉武的武功是可以了,论文则还差一点,唐太宗、宋太祖**不够;就是武功顶呱呱的成吉思汗,也不过一个不开化的野蛮人罢了。作者拿他们的事业私下和自己比上一比,结果觉得都不能够满意。所以,接着就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自况之余,盖以自负也……”

就在国民党发动的如犬吠日的这场“唱和”中,以小骂大帮忙著称的《大公报》,此时也再也坐不住,主笔王芸生急就了一篇洋洋万言的《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唯其人们不解其意,竟自己为自己的文章加起一断不打自招的按语来:

“这篇文章,早已写好,旋以抗战胜利到来,国内外大事纷纷,遂将此文置于箱底。现在大家情绪起落,国事诸多拂意,因感一个大民族的翻身不是一件小事。中华民族应该翻身了,但却是从二千多年专制传统及一百多年帝国主义侵略之下的大翻身,岂容太捡便宜?要从根清算,尤必须广大人民之起而进步。近见今人述怀之作,还看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觉得我这篇斥复古破迷信并反帝王思想的文章还值得拿出来与世人见面。翻身吧,中华民族!必竟竞于今,勿恋恋于古;小百姓们起来,向民主进步!”

王芸生的文章,因为篇幅太长的缘故,《大公报》采用了每天连载的方式。

第一天出来,便被嗅觉灵敏目光锐利的郭沫若和作家聂绀弩注意到了。不过,除了那轻蔑的淡然一笑外,他们最初的反击方式,也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对那些所谓“和词”的步韵唱和。

郭沫若在《客观》杂志上写道:

“论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信敏,无器民滔。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气度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传言鹦鹉翻娇,又疑摆杨州闲话腰。说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蛾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不可雕。何足道,纵漫天迷雾,无损晴朝。”

聂绀弩也填词《沁园春》道:

“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白;杨州闲话,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惹妖绕。时代不管人娇,抛糊涂虫于半路腰。喜流风所被,人民竟起;望尘莫及,竖子牢骚。万姓生机,千秋大业,岂惧文工曲意雕?凝眸处,是谁家天下,宇内今明!”

随后,当王芸生的文章在《大公报》连载完毕,疾恶如仇的郭沫若和聂绀弩就不得不拍案而起了。尤其是他们觉察到,王芸生的文章,是在历史批评的外衣之下,正在执行他的某种政治任务的时候,就更应该有加以揭发与抨击的必要了。郭沫若的文章题目叫做《摩登唐·吉诃德的一种手法》,这是他饱蘸着义愤和**,当夜便赶写出来的:

“……王芸生实在借错了题。他把别人的寓意之作认为‘述怀’,心血**,于是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毛泽东才不外是一位复古派,迷信家,怀抱‘帝王思想’的人物。人赃俱获,铁案难移,于是乎他要‘斥复古’,也就是斥毛泽东的复古,‘破迷信’是破毛泽东的迷信,‘反帝王思想’是反毛泽东的帝王思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打倒了毛泽东,自然也就是打倒了共产党。打倒共产党自然也就护卫了和共产党对立的党系,这偷天换日的本领是多么可爱哟……”

聂绀弩的文章也很快见诸报端。一样的辛辣,一样的有力。甚至他的标题取得更加旗帜鲜明,直言其事——《毛词解》:

“……只有满脑子封建残余,满脑子帝王思想,说准确些帝王的走狗思想,才以为帝王是不能提的,不能比拟的,不能否定的,不能超过的。一阕《沁园春》不过百余字,就像一条鸿沟,对不起,把旧时代的骚人墨客都隔住了。诸如有人使用的‘杀吏黄巢,坑兵白起’,什么‘翼王投笔’‘押司题壁’‘公孙拒命’等等,也都充满着这种思想。而‘翼王投笔’云云,简直还是汉奸思想。毛词不是写给他们读的,他们读到了,简直是毛词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