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群踩着碎步,心事重重地迈进了德安里一〇三号的门坎。他自然知道,今日便是国共双方的最后一轮会谈了。会谈,从第一轮开始,他就觉得是痛苦的,艰涩的。而这种不幸的经历行将成为过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谈判桌前,他迟迟疑疑坐下去了。
左顾右盼之时,但见张治中的脑袋昂得很高很高,目光定定的眼睛,却正对着墙角那只忙着织网的蜘蛛。邵力子的视线倒是朝下的,而且连同颈项,都埋得很低很低,而出现在手中的,则是那份《会谈纪要》草稿。
能够回答张群的,难够解释张治中和邵力子的,大概就是谈判桌对面的周恩来与王若飞了。四十天来的交锋,他们已经领教到了这两位共产党代表不凡的身手,甚至单从外表上看,前者的浓黑的眉毛,仿佛是刺向他们的双剑,后者的突出的额头,恍若是前沿阵地上他们无法征服的碉堡……
就是说,最后的拼杀现在开始了。
张群干咳一声,躲躲闪闪地道:
“诚如兄等知道的那样,国共双方会谈之结果,是需要用文告的形式表述出来的。起初我们想索性称为《公告》,以后又觉得《会谈纪要》稍微切题些,最后为了准确起见,我们建议改名为《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此其一。其二呢?初稿由力子先生所拟,现在由文白先生根据原有的基础重拟,兄等与我们交换意见以后,定稿也就算是出来了吧:”
“名称是次要的。虽然现在名称并没有把国共双方摆在公平的位置上,但是我们无意再作什么计较——”
王若飞开门见山地道:
“重要的是内容。特别是那些关系到原则问题和方针大计的段落,如若兄等同意的话,我建议不妨逐字斟酌,逐句研讨。”
张群硬着头皮道:
“同意,当然同意。我意先请力子先生宣读出来,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宣读。有问题,我们就和兄等交换意见,直到这个段落的内容双方都能接受为止。哦哦,力子先生,现在是不是就书归正传呀!”
邵力子这才抬起头,拖声拖调地读道:
“‘中国国民政府蒋主席于抗战胜利后,邀请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先生,商讨国家大计。毛先生于八月二十八日应邀来渝,进见蒋主席,曾作多次会谈;同时双方各派出代表,政府方面为王世杰、张群、张治中、部力子四先生,中共方面为周恩来、王若飞两先生,迭在友好和谐的空气中进行商谈,已获得左列之结果,兹特发表会谈纪要如下’。”
周恩来微微笑道:
“不错,国共双方之商谈,确实已经获得某些结果,但是这些结果倘若与商谈之初衷,即如何完成团结建国之大计相比又尚有差距,似嫌不足。所以,要是兄等不反对的话,我建议在‘结果’之后,加上一句‘并仍将在互信互让之基础上,继续商谈,求得圆满之解决’如何?”
“不反对,不反对!”张治中多少显得有些激动,“老实说,该段落中的‘进见蒋主席’一语,我以为在兄等面前是通不过的,万没料到你们果然不争枝节,大局为重,将心比心,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邵力子点点头,继续宣读道:
“关于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一致认为中国抗日战争,业已胜利结束,和平建国的新阶段,即将开始,必须共同努力,以和平、民主、团结、统一为基础,并在蒋主席领导之下,长期合作,坚决避免内战,建设独立、自由和富强的新中国,彻底实行三民主义。双方又同认蒋主席所倡导之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及党派平等合法,为达到和平建国必由之途径。哦哦,这一段念完了,不知兄等有什么意见和建议没有?”
周恩来摇摇头。
稍过片刻,王若飞也摇摇头。
“关于政治民主化问题:一致认为应迅速结束训政,实施宪政,并应先采取必要步骤,由国民政府召开政治协商会议,邀集各党派代表及社会贤达协商国是,讨论和平建国方案及召开国民大会各项问题。”邵力子的语调忽然嗡声嗡气起来,“至于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之日期,双方希望从速为宜,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发生,则可望于下月之内举行……”
王若飞当即声明道:
“下月之内举行政治协商会议,乃是国民党代表的一家之言,所以‘双方希望从速为宜’之语,是不真实也不恰当的,既然日期未定,我意不妨作如下文字表述:现双方正与各方洽商政治协商会议名额、组织及其职权等项问题,双方同意一俟洽商完毕,政治协商会议即应迅速召开。”
谈判桌上顿时沉寂下来。张治中依然抬头看他的蜘蛛,邵力子照旧低头看他的草稿。唯有张群一反常态地跺跺脚,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腔调打破沉寂道:
“好吧,好吧,既然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时间确乎没有定得下来,我同意就照若飞先生的意见去办吧。不过,话得说回来,因为此项涉及召开国民大会的问题,所以若飞先生的意见,我认为应该和双方已经商谈好了的关于国民大会各项问题的意见,严格区分开来!”
周恩来眼见时机已到,当仁不让地举起手臂,然后猛力朝下一挥:
“我完全同意岳军先生刚才的说法,政治协商会议的日期,和国民大会的内容,应该严格区分开来。而力子先生前次草拟的文本中,这两件事情是混在一起的,为着严格区分开来,我们也草拟了一段文字,下面就请若飞先生宣读出来,以征求兄等的意见。”
王若飞从文件袋里取出草稿:
“关于国民大会问题:中共方面提出重选国民大会代表延缓国民大会召开日期及修改国民大会组织法、选举法、和《五五宪法草案》等三项主张;政府方面表示,国民大会已选出代表,应为有效,其名额可使之合理的增加和合理的解决。《五五宪法草案》原曾发动各界研讨,尚无修改意见。因此双方未能成立协议,但中共方面声明,中共不愿因此项问题之争论而破裂团结,同时双方均同意将此项问题,提交政治协商会议解决。”
张群装聋作哑,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冥思苦想之后的张治中:
“我个人不仅同意兄等的意见,而且,对于这段内容的表述方法,更是赞许不已!不是么?文本发表出来,目的是让人看的,而这个段落把双方的观点、分歧、以及为什么未达成协议,都解释得清清楚楚,这就做到了公平合理,真实可信……”
张群盯了张治中一眼:
“好啦,好啦,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把这段话加上去好啦。至于加在哪里,我们等力子先生宣读完毕之后,再行商量好吗?”
“‘关于人民自由问题:一致认为政府应保证人民享受一切民主国家人民在平时应享受身体、信仰、言论、出版、集会结社之自由,现行法令,当依此原则,分别予以废止或修正——’”邵力子愈念愈快了:
“关于党派合法问题:中共方面提出,政府应承认国民党、共产党、以及一切党派的平等合法地位;政府方面表示,各党派在法律面前平等,本为宪政常规,今可即行承认。关于释放政治犯问题……”
周恩来打断了邵力子的宣读:
“请问,按照原来的文本,在释放政治犯问题之前,有一个关于特务机关的问题,今日何故突然不见了呢?”
“因为兄等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我们实在不敢苟同。”张群眨巴着眼睛道,“你们的措词是:取消一切特务机关。可是在我们看来,作为行使国家权力的一种手段,或者一种策略,怎么可以随便取消呢?”
王若飞发表自己的意见道:
“措词可以改变,但是内容不可没有。考虑到国共双方对于这个问题的立场的对立,我建议是否使用如下这种带点儿中性色彩的句子:双方同意政府应严禁司法和警察以外机关,有拘捕、审讯和处罚人民的权利。”
张群板着面孔,张治中欲言又止。邵力子却头也不抬地宣读下去了:
“关于释放政治犯问题:中共方面提出,除汉奸以外之政治犯,政府应一律释放;政府方面表示,政府准备自动办理,中共可将应释放之人提出名单。关于地方自治问题:双方同意各地应积极推行地方自治,实行由下而上的普选,惟政府希望不以此影响国民大会之召开。关于军队国家化问题……哦,对了,这个问题兄等表示原来的文本要修改,那,修改意见你们带来了么?”
王若飞点点头,径自宣读道:
“‘关于军队国家化问题:中共方面提出,政府应公平合理地整编全国军队,确定分期实施计划,并重划军区,确定征补制度,以谋军令之统一。在此计划下,中共愿将其所领导的抗日军队由现有数目缩编至二十四个师至少二十个师的数目,并表示可迅速将其所领导而散布在广东、浙江、苏南、皖南、皖中、湖南、湖北、河南(豫北不在内)八个地区的抗日军队着手复员,并从上述地区逐步撤退应整编的部队,至陇海路以北及苏北皖北的解放区集中。中共方面还提出……’”
张治中面带笑容地插话道:
“作为会谈纪要,这个地方应该是政府方面表示的意见了,我个人认为,这个意见应该作如下表述:全国整编计划正在进行,此次提出商谈之各项问题,果能全盘解决,则中共所领导的抗日军队缩编为二十个师的数目可以考虑。至于驻地问题,可由中共方面提出方案,而后讨论决定。”
王若飞未置可否,继续宣读道:
“‘中共方面提出:中共及地方军事人员应参加军事委员会及其各部门的工作,政府应保障人事制度,任用原部队人员为整编后的部队的各级官佐,编余官佐,应实行分区训练,设立公平合理的补给制度,并确定政治教育计划;政府方面表示,所提出各项均无问题,亦愿意商谈详细办法。’”
“在这之后,我觉得还应当加上一个内容。”王若飞话刚落,张群便急不可待地道,“那就是:中共方面提出,解放区民兵应一律编为地方自卫队;政府方面则表示,只能视地方情势有必要与可能时,酌量编置。为具体计划本项所述各项问题起见,双方同意组织三人小组,即军令部、军政部、以及第十八集团军各派一人,以便进行之,嗯嗯,以上意见,尚不知兄等意下如何?”
周恩来毫不犹豫地道:
“同意。便凡不违背和平建国的方针与原则的,我们都表示同意。以下,便是关于解放区地方政府的问题了。毋须讳言,这个问题是会谈纪要文本的核心所在,也是会谈过程中至今没有能够得到解决的问题。前次文本草稿,我方提出了不少意见,今日再次商议,想必兄等一定有所修改吧?”
张群支支吾吾地道:
“有所修改,这是肯定的。但是一定要修改到让中共方面完全满意的程度,这就很难做到了……哦哦,兄等不是常说‘求同存异’的话么,本着这种互相体谅的精神,更不愿意左右兄等的意志……所以,在今日正式提供商议的文本中,仍然保留了我方的会部意见……”
“那就先请力子先生念出来听听吧!”王若飞逼视着张群,字重生冷地道,“反正是骡子是马儿,都得牵出来瞧瞧呀!”
张群做贼心虚了:
“不、不,最难解决的问题,还是摆到最后去商谈吧,不然的话,中间一日卡住,后面的问题就堆积如山了。再说,根据蒋委员长的建议,我们这份《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的签字日期,最好能定在后天,也就是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的国庆纪念日。这样,即便今日商谈不好,还有明天嘛……”
“岳军先生所言极是,凡事总得有个余地呀。也罢也罢,关于这个文本的最后部分,我提前到这里予以宣读——”邵力子手忙脚乱地戴上眼镜:
“‘关于奸伪问题:中共方面提出严惩汉奸,解散伪军,政府方面表示,此在原则上自无问题,惟惩治汉奸要依法律行之,解散伪军亦须妥慎办理,以免影响当地安宁;关于受降问题:中共方面提出重划受降地区,参加受降工作,政府方面表示,参加受降工作,在已接受中央命令之后,自然是可以考虑的。哦,我宣读完了,整个文本,除了没有宣读的,一字不漏地都在这里啦!’”
“好的,好的,现在我们可以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地去交换关于解放区地方政府问题的意见了。”周恩来莞尔一笑道,“至于交换意见的方式,是兄等先发表看法呢,还是先由我方提供一段相关的文字呢?”
张治中懒洋洋地说:
“既然你们对此已有了成熟的修改意见,那么,我个人的看法,不妨就先由兄等宣读出来,也算是先客后主,礼上三先呀!”
大概是把“先客后主”听成“先入为主”了,张群竟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力子先生还是由你先宣读吧。当然,我所以改变了主张,是为了替中共方面着想,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